馬湖邊的少年隨筆
聽說馬湖很遠。
最遠的是,在一個人的搜索引擎里,找不到馬湖的蛛絲馬跡。而此時的想象,任何一個參照,都無法抵達真實的馬湖。一路上,我的想象沒有離開馬。白馬、黑馬、灰馬、野馬、棕色馬,它們停在輕風拂過水面的湖邊,站著睡覺,偶爾睜眼看見自己立在水中的表情,安靜、唯美、但不孤獨。在陽光投射到湖面的瞬間,馬兒們打著響鼻,甩動尾巴,挪動悠閑的步子,吃草。
作為行將抵達馬湖的人,我只想呼喚一匹馬的名字,做一回真正的騎手。
車過樂山,轉道犍為,進入沐川地界,沿著金沙江邊走,在九道拐的山道上不斷攀升。天色已經被霧靄涂脂抹粉,山下的金沙江成了谷底幾塊綠汪汪的寶石。此時,車窗外出現(xiàn)了羊群。不遠的山垛上,一個披著擦爾瓦(彝人服飾)的牧羊人,正蹲在一棵花椒樹旁抽煙、望天。因為能見度過低,看不清牧羊人的臉。而之前那幅關于馬的生動畫面,一直伴我親臨馬湖。
一匹馬都沒有的馬湖,徹底模糊了一個人清晰的想象。當想象力被絕望扼殺,剩下的只有別無所求地接受。
零星的人家,稀落的商鋪與酒店,在冬日的馬湖邊盡顯蕭瑟。不少騎摩托的彝人在路上穿梭,有的載著一家四口,滿面笑意,像是趕集歸來,這讓馬湖維持了幾分原野的風貌。山上的炊煙若隱若現(xiàn),山際邊沿有一些瘦弱的樹子,山坳下隱藏著村子,不難想象這里曾經有過的林蔭滄海。幾道綠得讓人舒心的菜園,像是經過裁縫之手殘留于此的布條,在湖邊以一種自然清新的姿態(tài),緩解了我們久居塵世的焦渴與期待。
我是第二天渡船去湖心的海龍寺遇見少年的。他與爺爺、弟弟,穿著民族的盛裝,佇立碼頭,的確稱得上一道扎眼的風景。他們仨,服裝色彩各異,尤其是少年身上一襲棉麻編織的擦爾瓦,看上去十分俊美、華麗,布匹下垂的邊沿有長長的穗須。而裹在擦爾瓦里面的卻是色彩奪眼的小坎肩——粉紅、翠綠、白、黑、黃、藍堆積在一起,這強烈的色彩對比,讓人想到的是舞臺和舞者。
人們爭著與這道風景合影留念。背景是高山上的湖水,可以看見湖底野草生長的湖水,不是我想象中的藍和綠,而是墨色經年過濾之后的清澈之水。一片花瓣飄落于水草之上,讓湖水更加透凈。我順手將少年拉到身邊,悄悄地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羞怯的少年,低著鍋蓋頭,除了那兩個字,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他們揮著手,跳上船,要渡到湖的對岸去。
下午,怎么也沒想到,在一場彝人的.盛會上,又見到了那個彝家少年。他懷抱月琴,頭戴椎結高豎的頭帕(一種帶天線的帽子),在一群披著擦爾瓦的高大舞者中間,顯得有點渺小。即將登場了,他那張俊朗的臉,始終沒有笑容,面對人山人海的觀眾,他時而低頭看一眼月琴,手指不自覺地撥弄琴弦,表現(xiàn)有點兒拘束。當音樂響起,少年很快被淹沒在舞者中。那么多舞者鋪滿狂歡的舞臺,其中有一些男舞者臉上涂了幾團黑灰,女的化上了漂亮彩妝,男女老少,裙舞飛揚,色彩斑斕,顯盡彝人之美,讓觀者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湖水是靜止的天幕,船只是等待的碼頭。
距離偏遠,我沒有看清少年的表演,他在龐大的彝人表演隊伍中,沒有顯山露水的位置與角色,這難得的一次機遇,他只是一種融入,也是一個點綴。但十六歲,人生奪目的花季只綻放一次,他卻被人潮淹沒了。如果馬湖可以作證,也許明天,當躍然于群體之外的機遇來臨,少年也可以獨自芬芳。
可此時,少年像是習慣了被霧氣與山野籠罩。而陪伴少年生活的馬湖,早已聲名遠揚,在夏季,它將吸納多少顆在湖面上狂奔又潮濕的心呀!
舞臺周圍時而傳來的笑聲,如微風波動的湖水,舞者燦爛的笑臉,像山野正艷的索瑪花。山上看表演的人,點燃了枯干的野禾,香草化為一縷煙灰,被風引升到空中,彌散。不經意抬頭,少年已站在離我不遠的觀眾席上。
我站起身,向他招手。他看見了我,表情依然生澀,但隨后抿了抿嘴,終于露出帶酒窩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