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文鑒賞說明
一、主旨
在這篇文章里,作者強調(diào)了在文學閱讀和創(chuàng)作中應該“咬文嚼字”!耙慕雷帧币辉~通常含有貶義,它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過分斟酌字句(多用來指死摳字眼兒而不領(lǐng)會精神實質(zhì))。”作者卻很看重這個成語所包含的合理的、積極的因素,借用它來旗幟鮮明地提出自己的主張:在文學上,“無論閱讀或?qū)懽,我們必須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p>
作者提倡咬文嚼字,是和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的認識分不開的。關(guān)于語言文字和思想感情的關(guān)系,他認為:“思想是心理活動,它所借以活動的是事物的形象和語文(即意象和概念),離開事物形象和語文,思想無所憑借,便無從進行。在為思想所憑借時,語文便夾在思想里,便是‘意’的一部分,在內(nèi)的,與‘意’的其余部分同時進行的。所以我們不能把語文看成在外在后的‘形式’,用來表現(xiàn)在內(nèi)在先的特別叫做‘內(nèi)容’的思想。‘意內(nèi)言外’和‘意在言先’的說法絕對不能成立!保ā墩劽勒勎膶W》)這個思想,運用到創(chuàng)作上,它要求作者把自己想要表現(xiàn)的東西,不論是形象,還是情感,還是觀點,都要能夠在腦海中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運用到欣賞上,它指導人們不就文字來欣賞文字,而是通過文字揣摩作者表達的思想感情,看看思想感情表達得是否恰切、鮮明。本文主要是談文學創(chuàng)作,但對我們進行文學欣賞也不無啟發(fā)。
二、結(jié)構(gòu)層次
全文可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第1~5段):用三個例子說明咬文嚼字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文字的微小改動與調(diào)整都影響到思想感情的表達,也就是說,咬文嚼字并非只在字面上下功夫,其效果也不容小視。
首先是以郭沫若對自己的兩部作品所做的兩處修改為例。這兩處修改,一處改得好,一處改得文句不通。修改文字當以更準確有力地傳達感情為準,郭沫若沒有注意這個道理,將文章修改中取得成功的經(jīng)驗直接挪用到別處,以致修改出的語句不僅表達的感情全然不對味,就是從語法角度來看,也全然不符合語法規(guī)則。
其次是以王若虛修改《史記》中的李廣射虎這個片段為例。王若虛認為原文啰嗦,用詞重復,于是將它加以精簡,卻沒想到,這樣一來喪失了原文的豐富的意蘊。
第三個例子是大家熟知的“推敲”的故事。千百年來,人們普遍接受了韓愈的看法,即在“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一聯(lián)里,“敲”比“推”好。作者卻通過仔細玩味“推”“敲”二字各自所暗示的內(nèi)容及營造的意境指出,究竟是“推”好還是“敲”好,這要看賈島當時要表現(xiàn)的是哪一種意境。換言之,“推敲”二字本身并無高下之分,到底應該用哪一個字要由作者賈島自己決定,別人(包括韓愈)其實插手不得。
比較起來,第一個例子理解起來比較容易,第二個例子需要憑借良好的語感,第三個例子則需要更多地調(diào)動形象思維能力,進入詩境,仔細品味“僧推月下門”和“僧敲月下門”的區(qū)別。
第二部分(第6~7段):更進一步講,咬文嚼字是文學創(chuàng)作有所創(chuàng)新的保證。有了咬文嚼字的精神,作者在用字用詞上才會力求別開生面,表達出的思想感情也才會有新意,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也才成其為文學作品。作者用文學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碰到的對字的聯(lián)想意義的使用作例子,從正反兩方面,說明咬文嚼字的重要性。
在批評誤用字的聯(lián)想意義而產(chǎn)生“套語”這一流弊時,作者引入近代文藝心理學上所使用的術(shù)語:“套板反應”。對于文學作品中襲用熟語套話,近代的王國維也頗為不滿。在《人間詞話》里,“詞最忌用代字”條、寫景“隔”與“不隔”條,均可看出王國維對于詞人用現(xiàn)成詞語來寫景言情的反感,而反感的原因,其實也正是“它引不起新鮮而真切的情趣”。
第三部分(第8段):總結(jié)上文,說明本文只是從一些方面來談文學閱讀和創(chuàng)作中應該咬文嚼字的道理,接著提出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要求和期望。
三、啟示
學習本文,給我們欣賞文學作品指明了一條路徑,更重要的是,它使我們認識到,在寫作中,那種心里清楚而筆下寫不出的說法不過是推委之詞,心里真正想清楚了,筆下自然就能寫出來。因此,我們在寫作中應該多動腦筋,把要寫的意思想明白。
●解題指導
一、本題意在讓學生在理解文意的基礎(chǔ)上,對照自己閱讀和寫作的經(jīng)驗,獲得一些有益的啟發(fā)。
1.讀書、作文,有時連一個字眼都不能輕易放過;就連郭沫若那樣的文學家,在用詞上也會有小毛病,這說明,提高閱讀、寫作能力,得下苦功夫、細功夫。
2.文字是好是壞,關(guān)鍵要看它的表達效果,而不是繁簡;看似平淡無奇的語句,也會含有豐富的意思。
3.錘煉文字不能光從字面上著眼,重要的是捕捉、把握自己要表達的感情。
4.創(chuàng)作時要敢于大膽發(fā)揮想像和聯(lián)想,不能滿足于平淡的表達。
5.動輒“掉書袋”并不表示有學問,反而可能是思想感情貧乏、文字水平低的反映。
二、本題意在通過比較,發(fā)展學生的思辨能力。
《不求甚解》專就讀書而言,《咬文嚼字》雖然主要是從寫作的角度來講的,但也反映了作者對讀書的主張。比較兩篇文章的觀點,要從讀書方面來談。
①“不求甚解”和“咬文嚼字”這兩種讀書方法,分別適用于不同的閱讀目的和閱讀材料。如果為的是開闊視野、獲取信息,那么“不求甚解”能大大提高效率;如果意在領(lǐng)悟作品的思想精髓,揣摩寫作藝術(shù),則最好能“咬文嚼字”。再則,閱讀經(jīng)典作品,尤其是文學類的,要真能吸取其中的營養(yǎng),還是得下“咬文嚼字”的功夫。
②人的閱讀理解能力是在逐步提高的。對于閱讀障礙比較大的作品,開始不妨“不求甚解”,以后再慢慢“咬文嚼字”,或者不必“咬文嚼字”,就豁然貫通了。
所以說,我們應該這樣來理解“不求甚解”和“咬文嚼字”:它們都是作者根據(jù)自己的認識提出的一種讀書方法,它們之間構(gòu)不成彼此否定的關(guān)系,它們的存在也不會排斥別的讀書方法。
三、此題意在培養(yǎng)學生舉一反三、遷移運用的能力。詩文中可舉的例子很多。例如:
1.《為了忘卻的記念》:“眼看朋輩成新鬼”改“忍看朋輩成新鬼”,思想感情就起了變化。“忍看”含有反問語氣,悲憤的感情表達得更為強烈。
2.王安石的名句:“春風又到江南岸”改為“春風又綠江南岸”,“綠”字形象鮮明,突出了春天變化的過程。
●教學建議
一、讓學生通過學習課文獲得學好語文的啟發(fā)。比如,閱讀時要注意從詞句入手欣賞和理解文章,并看看作者的用詞能否恰切鮮明地塑造形象,表達思想與情感;寫作時要注意錘煉自己的思想,并用恰切的語句表達出來。
二、幾個實例可以先讓學生嘗試品味;對于作者的分析,允許學生有自己的不同見解。教師可以將幾個實例直接提出來讓學生揣摩、體會,然后再讓學生對照課文里相應的分析,看看自己和作者的觀點的異同。另外,文學鑒賞與批評是個性很強的活動,本文作者固然在文藝素養(yǎng)上要高于學生,可也不能由此輕視學生對這幾個實例可能會有的不同認識與看法,只要言之成理,都應該給予肯定。
三、朱光潛的一些談讀書作文的文章深入淺出,學生能夠較好地接受,教師可以適當?shù)刈饕恍┙榻B,建議學生課外閱讀。
●有關(guān)資料
一、作者介紹(尹敏)
朱光潛(1897-1986),現(xiàn)代美學家、文藝理論家。筆名孟實、孟石。安徽桐城人。1897年9月19日生。1916年考入武昌高等師范學校中文系,次年進香港大學,主攻教育學。1922年畢業(yè)后,在上海中國公學和浙江上虞春暉中學執(zhí)教,并與匡互生、朱自清、夏尊、葉圣陶、豐子愷等人在上海成立立達學園,籌辦開明書店和《一般》雜志(后改名《中學生》)。1925年入英國愛丁堡大學學習,1929年畢業(yè),轉(zhuǎn)入倫敦大學,同時在法國巴黎大學注冊,后又入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以論文《悲劇心理學》獲文學博士學位。1933年秋回國,先后在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任教,并曾任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武漢大學教務長、北京大學文學院代理院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朱光潛一直是北京大學教授,歷任第二、三、四、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民主同盟第三、四屆中央委員,中國美學學會會長,中國外國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香港大學名譽教授等職。
《文藝心理學》和《詩論》是朱光潛1933年回國以前的代表作。1933年回國之后,在執(zhí)教之余,繼續(xù)從事美學和文學研究工作。主要是結(jié)合新文學運動的實際,撰寫論文和書評,文章分別收入《孟實文抄》(后略作增刪,改名為《我與文學及其他》和《談文學》中)。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朱光潛主要從事美學研究工作,試圖以馬克思主義指導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在一系列重大美學理論問題上,提出了獨到的見解,成為美學界一個重要流派的代表。此外還致力于翻譯西方美學名著,在批判繼承美學遺產(chǎn)方面,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他的《西方美學史》,是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闡述西方美學歷史的著作。
朱光潛的著作,除了上面舉述的以外,還有《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變態(tài)心理學派別》《變態(tài)心理學》《談修養(yǎng)》《克羅齊哲學述評》《美學批判論文集》《談美書簡》《美學拾穗集》《藝文雜談》。翻譯了柏地耶、哈拉普、柏拉圖、克羅齊、黑格爾、萊辛、維柯等人的論著。
(摘自《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第二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
二、文學與語文(上)──內(nèi)容形式與表現(xiàn)(朱光潛)
從前我看文學作品,攝引注意力的是一般人所說的內(nèi)容。如果它所寫的思想或情境本身引人入勝,我便覺得它好,根本不很注意到它的語言文字如何。反正語文是過河的橋,過了河,橋的好壞就可不用管了。近年來我的習慣已完全改過。一篇文學作品到了手,我第一步就留心它的語文。如果它在這方面有毛病,我對它的情感就冷淡了好些。我并非要求美麗的詞藻,存心裝飾的文章甚至使我嫌惡;我所要求的是語文的精確妥帖,心里所要說的與手里所寫出來的完全一致,不含糊,也不夸張,最適當?shù)淖志浒才旁谧钸m當?shù)奈恢。那一句話只有那一個說法,稍加增減更動,便不是那么一回事。語文做到這個地步,我對作者便有絕對的信心。從我自己的經(jīng)驗和對于文學作品的觀察看來,這種精確妥帖的語文頗不是易事,它需要尖銳的敏感,極端的謹嚴和極艱苦的掙扎。一般人通常只是得過且過,到大致不差時便不再苛求。他們不了解在文藝方面,差之毫厘往往謬以千里。文藝的功用原在表現(xiàn),如果寫出來的和心里所想說的不一致,那就無異于說謊,失去了表現(xiàn)的意義。一個作家如果不在語文精確妥帖上苛求,他不是根本不了解文學,就是缺乏藝術(shù)的良心,肯對他自己不忠實。像我們在下文須詳細分析的,語文和思想是息息相關(guān)的。一個作家在語文方面既可以茍且敷衍,他對于思想情感的洗煉安排也就一定茍且敷衍。處處都茍且敷衍,他的作品如何能完美?這是我側(cè)重語文的一個看法。
我得到這么一個看法,并不是完全拿科學頭腦來看文學,硬要文學和數(shù)學一樣,二加二必等于四。我細心體會閱讀和寫作的經(jīng)驗,覺得文學上的講究大體是語文上的講究,而語文的最大德性是精確妥帖。文學與數(shù)學不同的,依我看來,只有兩點:一是心里所想的不同,數(shù)學是抽象的理,文學是具體的情境;一是語文的效果不同,數(shù)學直述,一字只有一字的意義,不能旁生枝節(jié),文學暗示,一字可以有無窮的含意。窮到究竟,這還是因為所想的不同,理有固定的線索,情境是可變化可伸縮的。至于運用語文需要精確妥帖,使所說的恰是所想說的,文學與數(shù)學并無二致。
人人都承認文學的功用在表現(xiàn),不過究竟什么叫作“表現(xiàn)”,用這名詞的人大半不深加考究。依一般的看法,表現(xiàn)是以形式表現(xiàn)內(nèi)容。這話原來不錯,但是什么是內(nèi)容,什么是形式,又是一個糾紛的問題。中國舊有“意內(nèi)言外”和“意在言先”的說法。照這樣看,以“言”表現(xiàn)“意”,“意”就是內(nèi)容,“言”就是形式。表現(xiàn)就是拿在外在后的“言”來翻譯在內(nèi)在先的“意”。有些人縱然不以為言就是形式,也至少認為形式是屬于言的。許多文學理論上的誤解都由此生,我們須把它加以謹嚴的分析。
“意”是情感思想的合稱。情感是生理的反應在意識上所生的感覺,自身迷離恍惚,不易捉摸。文藝表現(xiàn)情感,不能空洞地言悲言喜,再加上一些驚嘆號,它必須描繪情感所由生的具體情境,比如哈姆雷特的悲哀、徬徨和沖突,在莎翁名劇中是借一些可表演于舞臺的言動笑貌表現(xiàn)出來的。這就是說,情感必須化為思想,才可以表現(xiàn)得出。這里所謂“思想”有兩種方式。一種運用抽象的概念,一種運用具體的意象。比如說“我打狗”一個思想內(nèi)容,我們可以用“我”“打”“狗”三個字所指的意義連串起來想,也可以用“我的身體形象”,“打的動作姿態(tài)”和“狗被打時的形象”連成一幅圖畫或一幕戲景來想。前者是概念的思想,后者是意象的思想,就是“想像”。兩種都離不開“想”的活動。文藝在大體上用具體情境(所想的象)表現(xiàn)情感,所以“意”是情感飽和的思想。
在未有語文時,原始人類也許很少有抽象的概念,須全用具體的意象去想,幾乎一切思想都是想像。這是最生動的想法,也是最笨拙的想法。你試用這種想法想一想“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或是“左據(jù)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其中有許多事物動靜,你如何能在一霎時想像遍?運用語文是思想的捷徑,一個簡短的符號如“三百”“傾”“太華”“界”“帶”之類可以代替很笨重的實事實物。既有了語文,我們就逐漸避繁趨簡,概念的思想就逐漸代替意象的思想,甚至不易成意象而有意義的事物如“百年”“隴首”之類仍可以為思想對象。到了現(xiàn)在,語文和它所代表的事物已發(fā)生了根深蒂固的聯(lián)系,想到實物樹,馬上就聯(lián)想起它的名謂“樹”字。在一般人的思想活動中,語文和實事實物常夾雜在一起,時而由實事實物跳到語文,時而由語文跳到實事實物。概念與形象交互織成思想的內(nèi)容。因為心理習慣不同,有人側(cè)重用實事實物去想,有人側(cè)重用語文去想,但是絕對只用一種對象去想的人大概不會有。
語文與思想密切相關(guān),還可以另用一些心理的事實來證明。普通說思想“用腦”。這話實在不很精確,思想須用全身,各種器官在思想時都在活動。你可以猜出一個人在用思想,甚至猜出他在想什么,因為從動作姿態(tài)上可以得到一些線索。有些人用思想時,必須身體取某種姿態(tài),作某種活動,如叉腮,抖腿,搖頭,定睛,皺眉之類,你如果勉強停止或更動他的活動姿態(tài),就會打斷他的思路。在周身中,語言器官的活動對于思想尤為重要。嬰兒想到什么就須說什么,成人在自言自語時就是在用思想。有些人看書必須口里念著才行,不念就看不下去。就是“悶著想”,語言器官仍是在活動。默想“三百”,喉舌就須作說“三百”兩字的動作,雖然這動作的顯著程度隨人而異。所以行為派心理學家說:“思想是無聲的語言,語言也就是有聲的思想。”單從文化演進的過程來看,思想的豐富和語文的豐富常成正比。一般動物思想不如人類,野蠻人思想不如文明人,關(guān)鍵都在語文的有無或貧富。人類文化的進步可以說是字典的逐漸擴大。一個民族的思想類型也往往取決于語文的特性。中國的哲學文學和西方的不同,在我看,有大半由于語文的性質(zhì)不同。我們所常想的(例如有些倫理觀念)西方人根本不想;西方人所常想的(例如有些玄學觀念)我們也根本不想,原因就在甲方有那一套語文而乙方?jīng)]有。所以無論是哲學或文學,由甲國語文翻譯到乙國語文,都很難得準確。我們固然很難說,思想和語文究竟誰是因誰是果,但是思想有時決定語言,語言也有時決定思想,這大概不成問題。
從這些事實看,思想是心理活動,它所借以活動的是事物形象和語文(即意象和概念),離開事物形象和語文,思想無所憑借,便無從進行。在為思想所憑借時,語文便夾在思想里,便是“意”的一部分,在內(nèi)的,與“意”的其余部分同時進行的。所以我們不能把語文看成在外在后的“形式”,用來“表現(xiàn)”在內(nèi)在先的特別叫做“內(nèi)容”的思想!耙鈨(nèi)言外”和“意在言先”的說法絕對不能成立。
流俗的表現(xiàn)說大概不外起于兩種誤解。第一是把寫下來的(或說出來的)語文當作在外的“言”,以為思想原無語文,到寫或說時,才去另找語文,找得的語文便是思想的表現(xiàn)。其實在寫或說之前,所要寫要說的已在心中成就,所成就者是連帶語文的思想,不是空洞游離的思想。比如我寫下一句話,下一句話的意義連同語文組織都已在心中想好,才下筆寫。寫不過是記錄,猶如將聲音灌到留聲機片,不能算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更不能算是替已成的思想安一個形式。
第二個誤解是起于語文有時確須費力尋求,我們常感覺到心里有話說不出,偶然有一陣感觸,覺得大有“詩意”,或是生平有一段經(jīng)驗,仿佛是小說的好材料,只是沒有本領(lǐng)把它寫成作品。這好像是證明語文是思想以后的事。其實這是幻覺。所謂“有話說不出”,“說不出”因為它根本未成為話,根本沒有想清楚。你看一部文學作品,盡管個個字你都熟悉,可是你做不到那樣。舉一個短例來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蹦囊粋字你不認識,你沒有用過?可是你也許終身做不成這么一首好詩。這可以證明你所缺乏的并不是語文,而是運用語文的思想。你根本沒有想,或是沒有能力想,在你心中飄忽來去的還是一些未成形的混亂的意象和概念,你的虛榮心使你相信它們是“詩意”或是“一部未寫的小說”。你必須努力使這些模糊的意象和概念確定化和具體化,所謂確定化和具體化就是“語文化”,“詩意”才能成詩,像是小說材料的東西才能成小說。心里所能想到的原不定全有語文,但是文學須從有限見無限,只能用可以凝定于語文的情感思想來暗示其余。文學的思想不在起飄忽迷離的幻想,而在使情感思想凝定于語言。在這凝定中實質(zhì)與形式同時成就。
我們寫作時還另有一種現(xiàn)象,就是心里似有一個意思,須費力搜索才可找得適當?shù)淖志,或是已得到的一個字句還嫌不甚恰當,須費力修改,這也似足證明“意在言先”。其實在尋求字句時,我們并非尋求無意義的字句;字句既有意義,則所尋求的不單是字句而同時是它的意義。尋字句和尋意義是一個完整的心理活動,統(tǒng)名之為思想,其中并無內(nèi)外先后的分別。比如說王介甫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詩中的“綠”字原來由“到”“過”“入”“滿”諸字輾轉(zhuǎn)改過來的。這幾個不同的動詞代表不同的意境,王介甫要把“過”“滿”等字改成“綠”字,是嫌“過”“滿”等字的意境不如“綠”字的意境,并非本來想到“綠”字的意境而下一“過”字,后來發(fā)現(xiàn)它不恰當,于是再換上一個“綠”字。在他的心中“綠”的意境和“綠”字同時生發(fā),并非先想到“綠”的意境而后另找一個“綠”字來“表現(xiàn)”它。
語文既與思想同時成就,以語文表現(xiàn)思想的說法既不精確,然則“內(nèi)容”“形式”“表現(xiàn)”之類名詞在文藝上究竟有無意義呢?
既明白這問題,我們須進一步分析思想的性質(zhì)。在文藝創(chuàng)作時,由起念到完成,思想常在生展的過程中,生展的方向是由淺而深,由粗而細,由模糊而明確,由混亂而秩序,這就是說,由無形式到有形式,或是由不完美的形式到完美的形式。起念時常是一陣飄忽的情感,一個條理不甚分明的思想,或是一幅未加剪裁安排的情境。這就是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它是作品的胚胎,生糙的內(nèi)容。他從這個起點出發(fā)去思想,內(nèi)容跟著形式,意念跟著語文,時常在變動,在伸展。在未完成時,思想常是一種動態(tài),一種傾向,一種摸索。它好比照像調(diào)配距離和度數(shù),逐漸使所要照的人物形象投在最適合的焦點上。這種工作自然要靠技巧。老手一擺就擺在最適合的距離和角度上,初學有時須再三移動,再三嘗試,才調(diào)配得好。文藝所要調(diào)配的距離角度同時是內(nèi)容與形式,思想與語文,并非先把思想調(diào)配停當,再費一番手續(xù)去調(diào)配語文。一切調(diào)配妥帖了,內(nèi)容與形式就已同時成就,內(nèi)容就已在形式中表現(xiàn)出來。談文藝的內(nèi)容形式,必須以已完成的作品為憑。在未完成之前,內(nèi)容和形式都可以幾經(jīng)變更;完成的內(nèi)容和形式大半與最初所想的出入很大。在完成的作品中,內(nèi)容如人體,形式如人形,無體不成形,無形不成體,內(nèi)容與形式不能分開,猶如體與形不能分開。形式未成就時,內(nèi)容也就沒有完全成就;內(nèi)容完全成就,就等于說,它有了形式;也就等于說,它被表現(xiàn)了。所謂“表現(xiàn)”就是藝術(shù)的完成;所謂“內(nèi)容”就是作品里面所說的話;所謂“形式”就是那話說出來的方式。這里所謂“話”指作者心中想著要說的,是思想情感語文的化合體,先在心中成就,然后用筆記錄下來。
作品無論好壞,都有一個形式,通常所謂“無形式”(formlessness)還是一種形式。壞作品的形式好比殘廢人的形貌,丑惡不全;好作品的形式好比健全人,體格生得齊全勻稱,精神飽滿。批評作品的形式只有一個很簡單的標準,就是看它是否為完整的有機體。有機體的特征有兩個:一是亞理斯多德所說的有頭有尾有中段,一是全體與部分,部分與部分,互相連絡照應,變更任何一部分,其余都必同時受牽動。
這標準直接應用到語文,間接應用到思想。我們讀者不能直接看到在作者心中活動的思想,只能間接從他寫下來的語文窺透他的思想。這寫下來的語文可以為憑,因為這原來就是作者所憑借以思想的,和他寫作時整個心靈活動打成一片。思想是實體,語文是投影。語文有了完整的形式,思想決不會零落錯亂;語文精妙,思想也決不會粗陋。明白這一點,就明白文學上的講究何以大體是語文上的講究,也就明白許多流行的關(guān)于內(nèi)容與形式的辯論──例如“形式重要抑內(nèi)容重要?”“形式?jīng)Q定內(nèi)容,抑內(nèi)容決定形式?”之類──大半缺乏哲理的根據(jù)。
附注:這問題在我腦中已盤旋了十幾年,我在《詩論》里有一章討論過它,那一章曾經(jīng)換過兩次稿。近來對這問題再加思索,覺得前幾年所見的還不十分妥當,這篇所陳述的也只能代表我目前的看法。我覺得語文與思想的關(guān)系不很容易確定,但是在未把它確定以前,許多文學理論上的問題都無從解決。我很愿虛心思索和我不同的意見。
(選自《談美談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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