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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雪
5、春夜別友人
陳子昂
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洛陽去，此會在何年。
說到陳子昂，就會說到他寫的《修竹篇》這首詩。說到《修竹篇》，就要說到這首詩前面的204字的序言。先看一下：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fù)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逼鸵詾橹砸�。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首，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可以知道，這是一則針對東方虬所做的《詠孤桐篇》讀后感。東方虬的詩已經(jīng)失傳，因此我們無法體會其中的風骨與興寄。但是從這篇序及陳子昂的詩作里，我們還是可以感受到金風玉振的初唐詩歌是怎樣真正確立起詩歌的骨架的。
《登幽州臺歌》那樣的有時間有空間有宇宙有自我的雄渾之作因為少見而難得，它是以文為詩的先聲，但需要注意的是，這一類作品并不是陳子昂創(chuàng)作追求的主流。盡管陳子昂豪爽直率，盡管陳子昂言多切直，但他的多數(shù)作品還是流露出含蓄而深情的美來。以《春夜別友人》為例：
這是一首送別詩。我們不會因為唐代盛產(chǎn)送別詩而斷定那是一個流行離別的時代，盡管其間也遭遇到戰(zhàn)火和薄情。我們只是對我們自身所處的時代漫不經(jīng)心，總是一位交通工具不斷升級，平移的速度越來越快，別離只是重逢的機緣，因而并不悲傷。在我們的意識里永遠有下一次但是就是沒有最后一次，因此我并不去珍惜一次次的握手與揮手。一句話，我們生活得太喜劇了。
但是讀唐朝的送別詩，我們就會感受離情別意的真摯，不摻一絲雜質(zhì)。在交通極不發(fā)達的一千多年前，任何一次告別都可能成為永別。這是一個基本的事實。當然，我們還不能說交通不便是唐人情感深化素質(zhì)提升的根本原因，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文化的傳播與流傳。再說，就是在唐代，送別詩的主題也有差別，比如王勃說“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別哭，天下是朋友們的天下，朋友是心靈的朋友，不因山岳江河而阻隔。這是一種氣度。王維呢，“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再干一杯吧，走出了視線就真的走出了朋友的牽掛，很是現(xiàn)實。王昌齡呢，“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他關(guān)心的不是朋友怎么出發(fā)，自己怎么思念，而是期待朋友做一個使者，將自己高潔清遠的情懷帶給所有關(guān)心自己的親朋。那么，陳子昂呢？
還是先看題目�！按阂埂秉c明時節(jié)，用文化傳統(tǒng)來審視分別的時間，春天再一次成為一個反襯的意象，以樂景襯托哀情。當然，這是從經(jīng)驗的視角得出的結(jié)論，陳子昂未必以為然。因為看一看詩句，是沒有一個詞可以看出“春”的影子的，倒是“夜”字在詩句中落實得緊。“別友人”是事件。題目就是分別時間、環(huán)境加上事件構(gòu)成的，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那是簡潔、樸實。
研讀這首詩的核心應(yīng)該是除揣摩作者的情感。首聯(lián)寫銀燭金樽，色彩鮮明，可見為了告別的聚會之奢華。輕揚上升的縷縷青煙是一個動態(tài)鏡頭，表達效果卻是一片寂靜。而“綺筵”與之相對，讀者盡可聯(lián)想席間之喧鬧與繁華。兩者的對立既有友情的深摯，也有離別的悲傷。頷聯(lián)有“離”有“別”，自然是酒席除去，驪歌聲起。耳畔是一只送君送到大路旁，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山山水水。同樣有景有情，情有離別之惆悵，亦有朋友之真誠。隨著時間的推移，明月逐漸隱去，眼前的大樹越發(fā)的清晰；銀河的光芒逐漸消失，因為東方拂曉，太陽就要升起。這兩句寫得極其有感覺，非有敏銳之目之心不能傳達，也可見賓主長夜無眠，相伴到天明�！懊髟隆币辉~，既是寫環(huán)境，也是寫內(nèi)心，因為它本身就是思情的隱喻。天亮就是正式分別的信號，在友人心里，皎潔的月光是最珍貴的東西，它駐留得越久越好，但這是不可能的。尾聯(lián)作結(jié)，望著去洛陽的道路山重水復(fù)（有材料說，這首詩是朋友送陳子昂入京考取科名時寫的。詩中的“洛陽”當指長安），內(nèi)心想到的不是順風仕途、似錦前程，而是朋友間真摯的友情。似乎很平淡，似乎很乏力，似乎很程式化，但是它的確發(fā)自肺腑。因為它不作浪漫的暢想和高調(diào)的表態(tài)，只是實實在在的懷疑。哪一年能相見呢？只有天知道了。
看完這首詩，我們可以對“興寄”有個基本的認識，那就是形于中的“情”需要尋找合適的外物來抒發(fā)，借景抒情是一種不錯的辦法，隱喻也是好的手段。那么“風骨”呢？如果說“風骨”是雄健有力的品質(zhì)，這首詩的詩風并不能得以驗證。而作者所倡導(dǎo)的漢魏風骨，當是一種現(xiàn)實表達的詩風，不作玄言，不作逃避。就這個層面看，這首詩還是有“風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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