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時候，看過俄國畫家列賓的畫《伏爾加纖夫》，畫面上伏爾加河畔陽光酷烈，沙灘荒蕪，景色荒涼，一些衣著襤褸的纖夫拉著貨船，步子是那樣沉重艱難，沒有呻吟，沒有哭泣，仿佛已被苦難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我的耳邊似乎可以聽到雄壯悲愴、壓抑低沉的《伏爾加船夫曲》的回聲。那時，我的心被這群忍受著肉體和精神雙重痛苦的纖夫的命運所震撼了。
十幾年來，這幅畫在我的記憶里從沒褪色，它還是那樣深深的感染著我。當(dāng)我有機會去接觸在我身邊一群活生生的烏江船工纖夫時，諦聽他們嘹亮的號子聲時，我有些驚喜，也有些誠惶誠恐……
那天，我們是坐船下去的，雨很大，風(fēng)很緊，天地間一片煙雨蒙蒙，雨裹著風(fēng)使盡往船艙里擠，使本來就狹小簡陋的船艙更是一片凄惶，一片狼狽。兩岸的景色被雨霧遮蓋了，真有些霧里看花的感覺，朦朧，神秘。
在一個叫大溪口的地方靠了岸，岸邊斜坡上是幾座臨時搭建的簡陋的小屋。不一會功夫，就開飯了，那是一桌熱騰騰的純正的農(nóng)家飯，洋芋燉豬腳，獵肉炒鹽菜，豆腐拌辣椒，涼拌綠豆芽，芹菜炒肉絲，色香味俱全，真正的綠色食品。談笑之間，我們便風(fēng)卷殘云般收拾了桌上的菜。另外一桌全是男人，他們豪放地喝著酒，不像往日那樣端正肅穆，拘于禮俗，而是有了幾分俠客那樣的瀟灑、意氣、豪邁。
幾位船夫冒雨陸續(xù)趕來，他們有些拘謹，但幾杯酒下肚后，他們放松了，開朗了，也健談起來。酒真是好東西，它是神送給我們?nèi)祟愖詈玫耐度肱c解脫的方式，人們陶醉其中，就可以把深不可測的憂傷和漫無目的的喜悅?cè)P托出。酒不僅改變了水的形態(tài)，也改變了人的生存狀態(tài)。從此，人們除了勞動、睡覺，繁衍外，還知道了什么叫“醉”，有了“醉”，才有了對生命和萬物的崇拜，才有了對苦難的容忍，才有了眼前船夫的激情滿懷，慷慨悲歌……
六位船工里，有兩位是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他們的性格反差極大。一位清瘦，背微駝，膚色黑里透紅，臉上有一些小小的麻子，他的聲音尖細而有穿透力，他是船長，做事專注、認真、執(zhí)著，對從前的船工生活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和熱情。另一位老人臉方正，有些禿頂，一對耳朵很大，手指特長，面容慈祥，表情溫順，但他的性格堅韌、沉穩(wěn)、不動聲色，我想老人年輕時一定是有幾分風(fēng)度的。兩位老人是主唱人物，一個掌船，一個扯船，一主一從，其余四位中年男子是喊號子的。二十多年前，他們在這條河上靠著柔韌而堅硬的背膊生活，腳下疊印出這條河的苦難史、博斗史、開拓史。他們征服過這條神秘的大河，了解它的秘密，是一群可敬的長者。他們是一群完全不同于伏爾加的纖夫的船工，因為他們臉上不是灰色的、悲苦的、絕望的、麻木的表情，而是健康的、明朗的、平和的。
我們想聽原汁原味的號子聲，幾位船工互相鼓勵“就象在船上一樣�。 薄昂�！”這時的激情由酒來迸發(fā)，由歌來張揚。船夫們常年被河風(fēng)熏染，被河水浸透，被真愛驅(qū)使，他們想要唱出真正的號子，不是為了表演，而是一種釋放，一種對往昔船工生活的追憶。
兩位老人先唱起了上水號，嗨……吼……嘿……，他們的號聲節(jié)奏鮮明，聲音質(zhì)樸鈍重，時高時低，時快時慢。我沉浸在那種原始、古樸、悲壯、蒼涼的意境中。我仿佛看見那些赤裸上身的纖夫艱難、吃力地在河岸上行走，沙灘留下一串串深深的雜亂的腳印，陽光下他們古銅色的塊塊肌腱在起伏、在抖動……
平緩的河流他們的號聲歡快、悠揚、婉轉(zhuǎn)，偶爾遇到岸上的洗衣女，他們頓時變的挺拔偉岸，抖擻昂揚，盡展風(fēng)流，河水因為與陽光相戀而激情飛揚，船工們緊張勞累的情緒也因為與洗衣女的打情罵俏得到緩解舒展�！敖鸹ㄣy花我不愛，只愛情妹好人才。十朵蓮花九朵開，還有一朵等郎來�！边@時河流是他們的女人，是他們朋友，是他們的父親，溫暖、親近、慈祥。湍急的河流他們的號聲高亢、激昂、磅礴，似乎在用整個生命與河水搏斗，汗水像鹽一樣溶于水中，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號聲變得急促有力，“大雨來了我不愁，蓑衣斗篷在后頭，蓑衣還在棕樹上，斗篷還在竹林頭�！边@時河流是他們情敵，是他們的仇人，粗暴而無情。但這種搏斗卻隱含一種發(fā)泄的快樂，一種強者的勝利。在船夫們熱情的號聲中，我傾聽著他們對河流深沉的傾訴。河水流動著他們的喜怒哀樂，蓄滿了他們的悲歡離合。河水因船夫的存在而生動、朝氣；船夫因河水而變得堅強、奔放。河水，煽動著船夫征服的欲望；河水也表達著船夫征服的目的。
看著兩位老船工蒼老的面容，我想象著他們的人生，那肯定是我們難以體驗的生命過程。在與河水九死一生的抗擊搏斗之后，他們展示了一種自然平和的回歸，一種真實平凡的生存狀態(tài)：栽幾棵樹苗，種幾莖綠苗，呷幾口白酒，跟幾個孫兒嬉戲。在理解和滲透了人世的奧秘之后，這難道不是一種最為深沉的幸福嗎？一位老師忍不住好奇地向他們打聽，在這條沒有航標(biāo)的河道上漂泊幾十年，有沒有過獵奇的艷遇，兩位老人露出羞澀的樣子。船長說：那時候，是毛主席的時代，沒有那些事，我們肩上有傷,心里掛念著家，只希望家人有吃有穿。是��！那是一個純真的年代。老人樸素而深刻的話使我突然想起樸樹的歌：“有些故事沒講完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難辨真假/如今這里荒草叢生沒有鮮花/好在曾經(jīng)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在我生命的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其實，在生活這條河流中，我們每個人都是纖夫，在我們肩上扛著親情、愛情、友情、家庭、事業(yè)，責(zé)任、義務(wù)使我們步履艱難，但它們又使我們獲得人生最大的快樂和滿足。人生就是“逆旅”，沒有那么多的拱橋供我們悠閑輕松走過，我們不得不像纖夫一樣“逆水行舟”，在岸上咀嚼生命的苦與樂、輕與重、得與失，在水聲和星群里讓眼睛放光，船拖得越遠，看到的景象就越壯觀越豐富，對幸福孜孜不倦的追求就更加堅定。
回來的路上，聽著船上突突突的機器轟鳴，覺得是那樣難以忍受，人類現(xiàn)代文明的噪音，與悲壯傷感的號聲，我不知更喜歡哪一個？傍晚的河流與我一樣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但它更像一位睿智而博大的思想者，仿佛在思索東流而去的千古之程所負載的使命。
我鉆出船艙，面對遼闊的江面，清風(fēng)迎面撲來，兩岸青山隱隱，白練條條。細雨，風(fēng)聲，水音，鳥囀，這是一曲多么和諧動聽的交響曲。翠綠的山林，清亮的小溪，柔藍的炊煙，可愛的小牛，飛翔的白鷺，這一切鮮活的生命，都因為水而靈動，而滋潤，而成熟。我不再埋怨老天爺下個不停，因為有了這些美麗的從天而降的精靈，才使我們的生命容光煥發(fā)，朝氣蓬勃，才使我們的河流洶涌澎湃，生生不息。
瞿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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