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平原①河橋②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③鶴唳,可復(fù)得乎!”--《世說新語?尤悔》
陸機臨刑前“欲聞華亭鶴唳,可復(fù)得乎”的感慨,便是著名典故“華亭鶴唳”的由來,這其中包含了多少故鄉(xiāng)的思念、仕途的艱難和人生的辛酸啊。
如前文所述,吳郡陸氏世代服膺儒學(xué),子弟多以仕途功名光耀家族。陸機的祖父陸遜、父親陸抗相繼為東吳丞相、大司馬,吳郡陸氏也因此鼎盛一時。三國歸晉后,吳郡陸氏作為失敗方的江南土著大族,門第大為下降。曾作《祖德賦》、《述先賦》、《辨亡論》等歌頌祖輩輝煌功業(yè)的陸機,不甘心吳郡陸氏的門第同已成為歷史的東吳一同沉淪。在東吳滅亡,閉門苦讀十年后,與弟弟陸云一起北上京都洛陽,圖謀仕進(jìn),重振門庭。
雖然時年29歲的陸機主動承擔(dān)起匡扶家業(yè)的重任,但面對陌生的異鄉(xiāng),面對未知的前程,陸機仍與許多游子一樣,充滿著對前途的迷茫和對故鄉(xiāng)的留戀。在北上京城的途中,他即興寫下行旅詩名篇《赴洛道中作詩兩首》。第一首“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xiāng),顧影凄自憐”是他身為吳臣對故國破滅、被迫北上深深的哀怨。第二首“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是他身為亡臣對今后的前途長長的憂愁。
如同現(xiàn)在南方人初到北京,陸機、陸云兄弟以“亡國之臣”的身份初到京都,也飽嘗了許多北方士族子弟的歧視和白眼。當(dāng)時,北方高門向來以中原正統(tǒng)自居,外加他們又是漢末三國的最終勝利者,所以,吳蜀人士在他們眼里,自然是“亡國之余”,處處低人一等。
一次,陸機去拜訪駙馬王濟(jì),王濟(jì)指著餐桌上的羊奶酪,輕蔑地對陸機說:“你們吳越有什么菜比得上奶酪?”陸機一聽就很不舒服,馬上巧妙地反駁:“即便不加鹽和豆豉,我們千里湖的名菜莼羹也足可媲美。”(王濟(jì)對美食極為考究,他家的乳豬都是用人乳喂養(yǎng)的。)
對岳父晉武帝都敢放肆無禮的王濟(jì),為人傲慢一點也就罷了,但同樣仕途艱難,文才與陸機齊名,有“陸才如海,潘才如江”之譽的美男子潘岳竟然也不給陸機面子。一次,陸機與一群朋友坐著聊天,潘岳走了進(jìn)來,正巧陸機起身離開,潘岳就馬上嘲諷到:“清風(fēng)至,塵風(fēng)揚!弊砸暽醺叩年憴C也不甘示弱,隨口回道:“眾鳥集,鳳凰翔”。
其實,王濟(jì)和潘岳對待南方人士還算比較“厚道”的,與他們相比,盧志更是無禮之至。一天,眾名士在一起聚餐,在一片歡快的氣氛中,盧志冷不丁對陸機來了一句:“陸遜、陸抗,是你什么人。俊币,即便是今天,在別人面前,直呼對方祖父、父親的名字,都是極不禮貌的行為,何況是極重視門第威望的魏晉?盧志在陸機面前,直呼陸遜、陸抗的名字,可以說是對陸機的極大侮辱。對此,陸機自然怒不可遏,馬上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反擊道:“就同你與盧毓、盧廷的關(guān)系一樣(盧毓、盧廷分別是盧志的祖父、父親)。”事后,在場的陸云不解地問陸機:“何必這樣呢?盧志可能真的不知道?”“什么話,我們的祖父、父親名震四海,這小子豈會不知!”陸機出離憤怒地回答弟弟。
除了這些別人的故意刁難,陸機帶有吳語口音的洛陽話,以及他對玄學(xué)的不夠精通,都使得他常常受到北方名士有意無意的嘲弄。盡管困頓重重,盡管受盡屈辱,但立志建功立業(yè)、重振家族的陸機,仍舊矢志不移,硬著頭皮,在京城的權(quán)貴間游走,先后附權(quán)臣楊駿、賈謐,諸侯王趙王司馬倫、成都王司馬穎。
可偏偏陸機又生不逢時,眾所周知,西晉末年的賈后亂政和八王之亂,是一場毫無理性的血腥死亡游戲。陸機身處其間,與其說是天天在權(quán)貴間游走,不如說是整日在鬼門關(guān)外徘徊。陸機在艱難仕進(jìn)的同時,也看著一群群的人成堆地倒在血泊里,這其中有王侯,有平民,更有陸機平日把酒言歡、詩酒相贈的文友(如名相張華)。對此,生性敏感的陸機不可避免地沉浸在一股濃重的感傷情緒里。作為一個詩人,陸機不能如陳勝般揭竿而起地反抗殘暴,他只能用他的文字來真實地記錄那個血腥的年代,用帶血含淚的筆尖去表現(xiàn)那個時代沉重的生死憂患。在這個百姓鬼哭狼嚎的年代里,陸機寫下了許多《挽歌辭》,不僅為王侯寫,更多的是為百姓哭,其《庶人挽歌辭》尤其哀婉動人,其辭曰:
死生各異方,昭非神色襲。貴賤禮有差,外相盛已集;暌潞斡,旟旐何習(xí)習(xí)。父母拊棺號,兄弟扶筵泣。靈轜動轇,龍首矯崔嵬。挽歌挾轂唱,嘈嘈一何悲。浮云中容與,飄風(fēng)不能回。淵魚仰失梁,征鳥俯墜飛。念彼平生時,延賓陟此幃。賓階有鄰跡,我降無登輝。
一方面,陸機深知上層的權(quán)力斗爭,給百姓造成了巨大的災(zāi)難;一方面,陸機為了光耀家族,不得不在骯臟的權(quán)貴間奔走,成為他人無恥殺奪的爪牙。對此,自幼“伏膺儒術(shù),非禮不動”的陸機也是深深的苦悶,他意識到為了實現(xiàn)復(fù)興家業(yè)的理想,就不得不忍辱負(fù)重。陸機的名作《猛虎行》,深刻地反映出他進(jìn)退中痛苦的矛盾心理,其辭曰: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yuǎn)尋。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崇云臨岸駭,鳴條隨風(fēng)吟。靜言幽谷底,長嘯高山岑。急弦無懦響,亮節(jié)難為音。人生誠未易,曷云開此襟。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
“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陸機雖深以投身骯臟的權(quán)力斗爭為恥,但“生亦何惜,功名所勤”(陸機《秋胡行》),強烈的復(fù)興家族的夙愿,又鞭策著陸機不得不繼續(xù)在亂世中忍辱負(fù)重。
后來,局勢進(jìn)一步惡化,幾大諸侯王亂戰(zhàn)一團(tuán),慘絕人寰的殺戮每隔一段時間便要爆發(fā)。許多江左名士見中原大亂,紛紛返鄉(xiāng)避難。陸機同鄉(xiāng)張翰因為思念家鄉(xiāng)鱸魚、莼菜羹的美味,留下一句“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的名言,便棄官南回,從而成為千古美談。陸機的另兩位老鄉(xiāng)顧榮、戴若思等在返鄉(xiāng)前,也一再勸陸機、陸云兄弟一道南回?墒牵⒅窘üαI(yè)、光耀家族的陸機,始終不愿意空手而回,一一回絕了老鄉(xiāng)相勸?墒牵憴C濃重的思鄉(xiāng)之情,和對身處險境深刻的憂患,一點也不亞于張翰、顧榮等人。他的名作《門有車馬客行》,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他對故鄉(xiāng)的留戀和對死亡的恐懼,其辭曰:
門有車馬客,駕言發(fā)故鄉(xiāng)。念君久不歸,濡跡涉江湘。投袂赴門涂,攬衣不及裳。拊膺攜客泣,掩淚敘溫涼。借問邦族間,惻愴論存亡。親友多零落,舊齒皆凋喪。市朝互遷易,城闕或丘荒。墳壟日月多,松柏郁茫茫。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長?犊┢缴,俛仰獨悲傷。
公元303年,也就是陸機北上的第15個年頭,他終于等來了大展宏圖的機遇。成都王司馬穎任命他為河北大都督,率領(lǐng)20多萬大軍進(jìn)攻長沙王司馬乂(y歟。對此,早就等著這一天,希望有機會在戰(zhàn)場上像祖父陸遜、父親陸抗那樣建功立業(yè)的陸機顯得十分激動。他很自負(fù)地對成都王說:“當(dāng)年齊桓公信任管仲,得以稱霸天下;燕惠公懷疑樂毅,所以霸業(yè)未成。這次大戰(zhàn)的成敗,取決于大王而不取決于在下(意思是,只要成都王給予充分信任,則一定馬到功成)。?
然而,與他祖父陸遜、父親陸抗不同,陸機只是位富有才華的文學(xué)家,卻不是個滿腹韜略的軍事家。兩個月后,洛陽城外建春門一戰(zhàn),陸機大軍被長沙王的部隊殺得丟盔棄甲、尸橫遍野,死傷數(shù)萬人。戰(zhàn)敗后,心胸遠(yuǎn)不如燕惠公的成都王司馬穎聽信了素與陸機有過節(jié)的盧志和宦官孟玖的讒言,懷疑陸機與長沙王有勾結(jié),下令處斬陸機,滅三族。
已經(jīng)預(yù)感到大難臨頭的陸機,在冠軍將軍牽秀率兵來逮捕他時,身穿一襲白衣,戴一頂白色絲帽,神情自若地對牽秀說:“自從東吳滅亡,我們陸氏兄弟承蒙國家重恩,參與國策,掌管兵符。被成都王委以重任后,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今日被殺,難道真的是宿命嗎?”隨后,陸機瀟灑從容地潑墨揮毫,寫了封書信,交給牽秀,讓他轉(zhuǎn)遞給成都王穎。牽秀收信后,立馬將陸機押出帳外,準(zhǔn)備就地處決。
臨刑之時,陸機昔日的手下將士,都為他的冤屈而痛哭流涕,就連天氣也似乎在為他鳴冤叫屈。當(dāng)日霧氣重重,冬雪大降,一陣陣的狂風(fēng)把軍旗的旗桿都刮斷了?申憴C卻神色從容,面無表情,對此顯得很淡然。最后,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他仰起高傲的頭,望著霧氣彌漫的天空,淡淡一笑:“故鄉(xiāng)華亭的鶴唳,能再聽一遍就好了。”被喻為“太康之英”的中國一代文壇巨匠,巨星隕落時,年僅四十二歲。
后來,陸機的忠實粉絲、貴為“天可汗”的唐太宗李世民在親自為《晉機列傳》寫專論時,十分沉痛地為陸機之死嘆息道:
上蔡之犬,不誡于前,華亭之鶴,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絕祀,良可悲夫!然則三世為將,釁鐘來葉;誅降不祥,殃及后昆。是知西陵結(jié)其兇端,河橋收其禍末,其天意也,豈人事乎!
唐太宗將陸機的死因,主要歸結(jié)為兩點:一、如李斯一樣,知退不退,悔之晚矣;二、三代為將,道家所忌。其實,拋開“三代為將,道家所忌”的宗教觀點不談,陸機之死的“華亭鶴唳”與李斯之死的“黃犬之嘆”表面上相似,實際上卻迥然不同。
作為法家代表人物的李斯之死,原因在于他對權(quán)力無窮無盡的追求;一生服膺儒學(xué)的陸機之死,原因卻是他“積極入世”、“殺身成仁”的殉道精神。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亂世中,陸機所以忍辱負(fù)重,圖謀建功立業(yè),一方面是要憑借仕途功名,振興家族;一方面是他始終以“志匡世難”、“兼濟(jì)天下”為己任。
再者,我們后人是可以根據(jù)歷史的前后關(guān)系,評論前人“知退不退,當(dāng)退不退”,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里終日為生計而奔走的我們,哪里又知道自己“何時當(dāng)進(jìn),何時當(dāng)退”呢?陸機一生忍辱負(fù)重,不管社會多么混濁,前進(jìn)的道路多么崎嶇,始終堅定不移地實踐著儒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無奈人生的成敗常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陸機大業(yè)未成,以身殉道。所以,陸機的華亭鶴唳,非但不是李斯之流對人世繁華的留戀,而是一個無畏的勇者志懷高遠(yuǎn),奮斗終生,最后對命運倔強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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