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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房子村子的散文

時間:2022-09-28 15:51:16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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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房子村子的散文

  一

院子房子村子的散文

  吱—吖,吱—吖,我推開門。

  我的手似乎哆嗦,鑰匙好半天找不到鎖眼,我在心里埋怨空氣太潮濕,阻礙了風(fēng),讓銹蝕填塞住鎖眼。鎖是一把合金彈子鎖,銀灰的鋅皮剝脫了一大半,只依稀看到和想到從前銀灰的鍍皮模樣。我記得在合金彈子鎖流行以前,是鋁片鎖,薄而輕,鑰匙的紋路也正如鎖一樣,簡單,一擺弄鎖柄就松開,鄉(xiāng)人說不防盜,在有彈子鎖后,紛紛改換門面。其實,一句老話說的好,鎖君子不鎖小人,再堅固的鎖經(jīng)不住一把鐵錘。

  時光和春草,哪個更厚重呢?我推開院子門時想。

  院子是從前的院子,但物候不是從前的物候。從前的物候一定沒有現(xiàn)在蔥郁。自從院子沒住人后,野花、野草、落葉、青苔、蛛網(wǎng)、蚯蚓、土骷髏、黑螞蟻,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藤蔓、蒿草瘋狂生長著,為了擠占地盤,它們冬天不覺得冷,夏天不怕熱。草木是不知道蕭瑟的,沒有人的打擾,草木過的是天堂般的生活。它們幸福了好多年,我拌開五指算,至少十二三年。但從前院子不是這樣的,黏固的黃泥土摻上砂子、碎石灰,變成三合一,加上腳印,即使生命力最強(qiáng)的牛筋草想從泥縫中露出一點星星頭也難,更不說其它諸如狗尾巴之類,問題是,當(dāng)這般堅硬的土,沒有人叨擾后,不到一個季節(jié),就滿地青蔥。蓬門之說,大約源于此。

  好長時間沒有回到這院子,我差不多忘記了在春天它應(yīng)該開什么樣的花。它開什么樣的花呢?從前的院墻角,有一叢迎春,偎依著院墻長,一節(jié)一節(jié)青紫色的藤,分岔處冒出嫩綠的芽,然后,春天就開在綠芽縫里,杏黃瓣,飄的是黃粱夢。迎春花藤一蓬蓬,太葳蕤了,母親害怕其葳蕤包藏蛇蟲螞蟻,就一鐮下去,齊整整讓它們枯萎在墻腳根。失去生命輸養(yǎng)的它們,枯在墻上,像一鋪漏洞百出的漁網(wǎng),雖沒有振發(fā)能力,但依然經(jīng)緯分明。來年,母親一個不留神,土墻下又冒出了嫩苗,一叢叢,牽絲絆角順著去年的老藤往上爬,但母親就是決絕,趁著嫩藤又?jǐn)r根切斷。如此這番,決絕的母親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當(dāng)她撒手人寰時,決意不理睬它們;蛟S是再也沒有斗爭的樂趣了,那些蓬勃的藤后來枯死了,有的說被白蟻噬空了根芯,有的說被一堆沒有用處的石灰灼傷,還有的說到更遠(yuǎn)的地方和母親斗法了。

  梔子是不可少的,只是不在這個季節(jié)開花。到了初夏,暗香浮動在院子里,熱熱鬧鬧又看不到氤氳。還有一株石榴樹,最初它野生在田畈里,后來被母親認(rèn)領(lǐng)過來,養(yǎng)在一堆草渣上。草渣是從泥田中挑回來準(zhǔn)備上豬欄的,因為這一株石榴改變了命運,也改變了石榴的命運。它們相依為伴,一起度過了好多春秋。我奇怪的是,這棵長在田畈的石榴最初是如何野生的?難道真是一片風(fēng)把它從三山五嶺帶到我所生活的樓陵灘?其它我記得有蝴蝶花,正是這個季節(jié)開的,紫中有紅,藍(lán)中有黛,花瓣像蝴蝶的翅膀在陽光下熠熠著。在樓陵灘,蝴蝶不叫蝴蝶,叫“鹽山伯”,是“梁山伯”的諧音。說是木頭腦殼梁山伯十八相送后開了竅,可竅開遲了,祝英臺要變成別人的新娘就一病不起,后來英臺殉情兩個人就變成了兩只蝴蝶,終于實現(xiàn)了雙宿雙棲,在人間翩躚累了,就停在這紫中有紅,藍(lán)中有黛的花上。我很小就聽過梁山伯的故事,那時想到的不是兩個人在人間刻骨銘心的至愛,而是想到梁山伯掛著一個布袋,屁顛屁顛去學(xué)堂的樣子。在那去學(xué)堂的路上,他遇到了英臺,然后手拉著手朝著山崗絕塵而去。這想象基于我們當(dāng)時有限的生活經(jīng)驗——正掛布袋上學(xué),但美麗、溫馨,不像我們那時,連像樣的書包也沒有。盛夏時,蝴蝶花就慢慢不翩躚了,它蔫在枝頭,花瓣蒼黃而焦枯,像村里那些即將離去的老嫗。無論多么繁華,總有凋零的時候,但那時不懂得這些基本道理。

  現(xiàn)在懂得了這些道理又能怎么樣呢?

  二

  樓陵灘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灘了,甚至連像樣的湖也沒有。在湖廣大地,它的平凡,讓你想不到還有什么地方值得惦念。雜樹、荒草、粉塵,坍塌或快坍塌的老房子,都與時代勾連。不存在什么惋惜、責(zé)備、傷嘆之類。在人類歷史進(jìn)程中,追求美好幸福是每個人生存的權(quán)利,如果樓陵灘的所有人都拘囿在這巴掌大的地方,即使現(xiàn)在這兒再熱鬧,炊煙再濃烈,我們守著自己的一某三分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混個一日三餐,喝渾黃水,吃渾黃飯,過干巴巴日子,又有什么喜悅呢?

  所以,所有樓陵灘的改變,在我心中都是必然。我們鄉(xiāng)下人不知道還有葉公好龍的故事。繁華的樓陵灘,冷清的樓陵灘,亢奮的樓陵灘,枯寂的樓陵灘,從前的樓陵灘,現(xiàn)在的樓陵灘,樓陵灘就是樓陵灘。這兒每一座老房子、老院子,有人依戀,有人夷鄙。父母輩的,因為終年生活在這里,把它當(dāng)成根,當(dāng)成綁住兒孫最大的本錢。我們這一代,一樹一木,有記憶,也沒有記憶,一人一物,有感情也沒有感情,鄉(xiāng)愁,有時有,有時無,但打斷骨頭連著筋。到了我們的下一輩,除了知道這是老一代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外,置身其中,或許生出些許感慨,終不會心動。再往下,將變成傳說的一個符號,就像我現(xiàn)在面對“樓陵灘”三個字,想象不出兩百年前的雍乾時期,我們的祖先流落扎根在這兒的情景了。有陵么?有灘么?是誰家的陵?是誰家的灘?為什么一定要扎根在這兒?家譜諱莫如深。只是一句話:某年某月某公從某某某遷到這兒。估摸當(dāng)時如我們現(xiàn)在從樓陵灘四散一樣。

  我記事的時候,這兒并沒有院子,是一座拆去了一脊的“三重脊”舊屋。那時,屋還不完全是老屋,還能看到舊年燕子銜來的乳白色泥。每到春天的時候,總有燕子來,從天井進(jìn)出。沒有人關(guān)注這燕子是不是去年的那尾,只知道燕子來春天到,一畈的莊稼攤在那兒。在某個時間段,“三重脊”似乎是一種榮耀,后來,又變成莫大的恥辱。這座殘次品的“三重脊”,花費了祖父、祖母大半生心血,一進(jìn)三重,有廂房(朝樓)有正屋,有兩個(或三個)天井,純一色杉木,隨處可見雕花,“耕讀漁樵”字樣分明。祖父曾吹噓說,從破土開始,天天大魚大肉,大半年工夫才基本完工。當(dāng)然院子也方正,院門前有一對石頭凳,一個上方下圓,一個上圓下方,石匠一錘一棒鑿出的渾厚花紋,幾十年后依然清晰可見。院子里栽種了一株芙蓉樹,到了秋天一朵一朵芙蓉花開得撩撇。只是好景不長,幾年以后三重脊的老屋作為歷史見證和一家人命運,特別是和祖父后半生的命運聯(lián)系到一起。當(dāng)房子和人的命運聯(lián)系到一起時,多半不是好事。那方正的院子我其實沒有見過,但石凳見過,芙蓉樹有模糊印象。我小時在石凳上爬上爬下,全然不知父母的隱憂。

  我是不喜歡這“三重脊”屋的,陰暗,潮濕,壓抑,窗扇被風(fēng)晃動,黑夜發(fā)出“吱吱”聲,常讓我驚恐得難以入眠。唯有一點安慰的是,天井里養(yǎng)著一只老烏龜,常年躲在陰溝里。陰溝就是天井與池塘連接的一條地下排水溝,五六十米長。沒有人告訴我老烏龜?shù)臍v史,但所有人知道,當(dāng)老烏龜從陰溝爬到天井的時候,天氣要變,一場大雨即將來臨。它的預(yù)報比當(dāng)年的天氣預(yù)報靈驗。烏龜跑到天井,在青石板上透氣,我們會跳下去與它玩,也不管石板多么臟。老烏龜呢?永遠(yuǎn)慢騰騰的,讓你逗,讓你玩,不徐不疾,人間的煙火氣就是洇潤不透,最終,你乏了,厭煩了,手一松,硬殼落在石板上,它回過神后,調(diào)整姿態(tài),又往陰溝里跑,下一次要下雨了,還會本能地跑出來。除了那口天井,在睡的窗戶外還有三棵紫樹,紫樹的正兒八經(jīng)名字叫“苦楝樹”,紫紅色的皮,夏天開著淡紫色的花,秋冬結(jié)著深紫色的苦楝子,打在頭上梆梆響。它的什么都與“紫”沾上邊,連根皮也是紫的,鄉(xiāng)下人知道那能殺蟲。夏天麻雀多,天蒙蒙亮,紫樹上的麻雀鬧得歡,吵得不能安眠。那時恨不得把樹全部鋸掉,只是沒有力量。這樹后來被生產(chǎn)隊鋸掉了,鋸掉的原因據(jù)說鄰居想在那兒做房。父親不同意,雙方僵持著,鄰居只好到外面采基。光禿禿的窗外,又有些傷感。普京說,俄羅斯雖然土地遼闊,但沒有一寸多余的土地。想想那些年,為了房前屋后的一寸寸土地,父母親與鄰居發(fā)生爭執(zhí),憑著其時的“氣候”變化,有時爭執(zhí)聲大,有時爭執(zhí)聲小,現(xiàn)在真是五味雜陳。

  “千里修書只為墻”,六尺巷的故事在生活中有時并沒有指導(dǎo)意義。生活,往往求的是一口氣。

  三

  三重脊老屋,經(jīng)歷過時代的分分合合,譬如那一代人的悲歡。先是沒收,成為集體議事的地方。一家人攆出,攆出就攆出,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非要把后面的那一重拆掉,仿佛不這樣就不破四舊。幾年后生產(chǎn)隊做了新窩,允許回來,三四家合住在這兒,一大家子分得兩三間,實在沒有燒火的地方,就在后面拆掉的那重地基里做了兩間披屋,一間放柴火,一間煮飯。這時才想到當(dāng)年拆掉后面的一重原來因禍得福,要不燒火的地方都沒有。那個時候熱鬧,我們幾個不同姓的同齡人就是出生在那兒,一邊玩,一邊打架長大。直到有一天,兒大女大實在擠不下,有一家重新?lián)窕,有一家要在原址拆屋做屋。做出來的新屋將擋住后面的出路。一番討價還價,父親買回一塊老屋基,改成出進(jìn)的路,后來這出路就變成了院子一角。

  祖父過世后,盼星星盼月亮,殘缺的三重脊老屋被父親全部推到,做成其時流行的房子。老屋被推倒以后,父親長噓一口氣,幾十年被壓抑住的光陰,到那一刻才感到順暢。

  父親修的房子,比不上祖父,院子也不闊綽,但總算獨立門戶了!拔堇镏蛔∫患胰恕保歉赣H幾十年的夢想,他說他一生,為了房子大大小小奔了六次命,正如現(xiàn)在的我,為了在城市有個蝸居,每月還拼命往銀行送錢。想來,在房子的問題上,每一代都不幸。

  在樓陵灘某個時間段,父親的房子有足夠氣場,這或許讓父親暗暗得意,只是后來形勢發(fā)展得太快,再好的平房在樓房面前相形見絀,樓陵灘一夜之間好多家鋼筋、水泥、紅磚、預(yù)制塊疊到一起,完全顛覆了幾千年農(nóng)村傳統(tǒng),我們不爭氣,日子老是捉襟見肘,騙父親說,樓陵灘的房子建得再好,也沒有多少價值。父親嘆了一口氣,他明白在我們心里,樓陵灘只是一個地名,一個與我們愈行愈遠(yuǎn)的地名,就任老房子風(fēng)搖。

  父親無可奈何。當(dāng)他老后,他再也沒有權(quán)威了。像一只失勢的老虎。

  他看著老屋飄零。他擺頭。他只好離開。他知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等到哪一天他真正回來時,“樓陵灘”這三個字,他已經(jīng)叫不出聲了。

  想到父親那些年與鄰居的爭吵,我常啞然失笑。樓陵灘現(xiàn)在倒掉和空出來的房子,不是一間、兩間,是幾十上百間,當(dāng)初多少人為一面山墻,為一塊石頭,為一棵枯樹,甚至為一把柴火鬧得不可開交,打、罵、哭、吵什么方式都見過,到頭來還是任其頹敗,連燕子也懶得飛回。多少人傾其一生為之奮斗的,變得草芥不如,不能說是莫大的諷刺,也不能說不是諷刺。

  西晉有個叫張季鷹的人,家在江南吳中。張季鷹在洛陽做官,有一天與賓客飲酒,座中見秋風(fēng)起,就說想食家鄉(xiāng)的莼菜鱸魚,連夜脫掉官帽往家鄉(xiāng)趕,留下了“莼羹鱸膾”美談。論說,張是有大智慧的人,他的“鱸魚莼菜”只是托詞,因為他看到時局不對,正好就一個借口脫身,避免自己卷入一場禍?zhǔn)隆?/p>

  無論真假,我寧愿他就是思念家鄉(xiāng)的鱸魚和莼菜。思念到撕心裂肺的程度。

  他有去處。

  比較張季鷹,我們從樓陵灘走出來的人,還有去處嗎?還能守著那些老房子終老?

  一切不可能!已經(jīng)回不了從前!樓陵灘胸懷再博大,裝不下我們心中之殤!

  不是不在乎這個地方,只是這個地方不再屬于我們,甚至也不屬于它自己。

  既失去了青山,也泯滅了綠水,連油菜花都飄滿灰塵,樓陵灘有什么值得我們愛?

  這是光灰的故鄉(xiāng)。這是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故鄉(xiāng)。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故鄉(xiāng)。

  不喝故鄉(xiāng)水。不食故鄉(xiāng)粟。不蔬故鄉(xiāng)菜。

  不是絕情。故鄉(xiāng)再有故事,也回不了頭。

  但,血脈里依然有樓陵灘的聲音。只是不敢說出來,怕周邊人惡嫌。

  ?(作于2018年清明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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