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說的悲劇意識

　　20世紀是中國歷史上風云變幻的時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價值成了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描寫對象，老舍是繼魯迅之后又一位直面慘淡人生”批判民族劣根性的作家，他將平民意識”文化啟蒙”人道主義關懷融合起來，通過市民生活的書寫，展現(xiàn)了20世紀中國的眾生相。老舍以細致入微的筆觸描寫了普通市民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抒寫了脆弱的生命被生活重壓撕裂的痛楚，揭示了生活的悲涼”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異化，其小說中折射出濃郁的悲涼意味。

　　一、普通市民的生活悲劇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每個作家都有獨特的題材領域和對象世界，老舍以市民階層和市民社會為關注對象，展現(xiàn)了普通市民的悲慘遭遇”貧困生活和精神麻木，”在現(xiàn)代作家里邊……也最讓人感到恐怖的是老舍”。底層人民與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有著難以調和的矛盾，他們有著最強烈的生存欲望，卻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也無法改變自己悲慘的命運，他們越辛苦勞作就生活得越艱難，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餓肚子。老舍小說中女性的命運最為悲慘，”那些婦人們，既得顧著老的……她們渾身都是病，不到三十歲已脫了頭發(fā)……”，她們的生活需求就是吃飯穿衣”結婚生子，根本沒有人生理想和價值，于是這些不幸的人們陷入低賤”荒唐”可悲”愚昧的生存狀態(tài)之中�！恶橊勏樽印分械男「Ｗ颖桓赣H賣給軍官，后來她又被軍官拋棄，只能靠做暗娼掙錢，養(yǎng)活兩個弟弟和父親�！峨x婚》中的十三妹在 14歲時就成了婦人，到19歲時已被賣了好幾次，只要她聽見洋錢響就知道自己又要被轉賣了，她不知再被吳太極賣給誰，因為對她來說男人都是一樣的，她時刻準備著接受侮辱。在老舍的小說中，男人們也忍受著剝削與侮辱，他們拼命勞作，卻難以養(yǎng)家糊口，生活悲劇就像黑夜一樣籠罩著他們，災難”貧窮”屈辱”絕望” 災難等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們，在生活的重壓下生命失去光澤，這些苦難的人只能默默忍受苦難的生活，在貧窮和苦難中默默死去。例如《駱駝祥子》中老 馬的兒子去當兵，一去不復返，他和孫子拉車維持生計，后來孫子得了重病，沒錢買藥治病，老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孫子病死在自己懷里。

　　悲劇意識是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產(chǎn)物，是人類對苦難現(xiàn)實”不幸命運的正視與抗爭。老舍小說的悲劇展現(xiàn)了一種動機與結果完全相反的生活悖論，主人公力求改變貧窮的處境，他們忍受著痛苦和不幸勇敢追求，拼命抗爭，卻越陷越深，并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恶橊勏樽印分械闹魅斯�祥子的命運悲劇是老舍悲劇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祥子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人，他心地善良，年輕要強，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他一生有兩個愿望。第一是買輛人力車，做個自食其力的車夫。為了實現(xiàn)這個夢想，祥子節(jié)衣縮食，像永不停止的陀螺一樣拼命賺錢，在攢夠錢后他買了一輛人力車，卻連人帶車都被亂兵擄走;當他逃出來之后，又開始攢錢買車，但錢卻被孫偵探敲詐去了;娶了虎妞之后，倔強的祥子仍堅持拉車養(yǎng)家，乖張蠻橫的虎妞不得不讓步，給他買了一輛車，但在虎妞難產(chǎn)死后，祥子不得不將車子再次賣掉為虎妞料理后事，至此，祥子買車的理想徹底破滅。祥子的第二個愿望是假如生活過得舒服些，他一定要到鄉(xiāng)下娶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祥子嚴格約束自己，絕不放任自流，但在經(jīng)歷了虎妞難產(chǎn)而死”小福子自殺等生活厄運之后，祥子徹底絕望了，他變成了沒有靈魂的空殼，變成了失去自由意志和美好品德”游蕩于塵世間的行尸走肉，”將就活下去就是一切，什么也無須想了”，他腦子里”生死界限已不甚分明”，”他吃，他喝**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體面的，要強的**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人與生活的抗爭不僅體現(xiàn)為生命的頑強抗爭，而且表現(xiàn)為生命活力遭遇毀滅和人生理想的徹底破滅，祥子以最大的努力換取最基本的生存條件，但無盡的黑暗使他無法操縱自己的命運，連連遭遇挫折，受到非人的屈辱，這無疑是對人生和社會的最大嘲諷。

　　二、知識分子的精神悲劇

　　個體生命自由是老舍一生的執(zhí)著追求，他的重要人生抉擇都是自己做出的：為了求學他瞞著母親考取師范學校;為了追求婚姻自由，他違背母親愿望退婚;為了實現(xiàn)寫作理想，他忍受著生活困頓和各種挫折磨難**可以說，老舍始終將精神自由”價值追求等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老舍小說塑造了許多覺醒的知識分子形象，如《老張的哲學》中的老李”《新時代的舊悲劇》中的宋鳳貞”《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等，他用細膩的筆法生動地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在追求人生價值過程中的矛盾”動搖”幻滅”掙扎。小說《老張的哲學》中的王德”李應”李靜等人為追求神圣的愛情苦苦掙扎，在冷酷的封建禮教面前又不得不屈服，或選擇逃避，或永遠沉淪下去�！独蠌埖恼軐W》中陷入”婚姻圍城”的老李想離婚，但在張大哥的勸說下又不得不將家眷接到北京，”為太太，他得活著;為責任，他得活著，即使是不快樂地活著”。他不愛李太太，但又不敢離婚。他暗戀馬少奶奶，幻想和她在一起，但隨著馬少爺?shù)臍w來，幻想徹底破滅，最后老李攜帶家眷逃離了北京，到了遠離人世的”世外桃源”。這種沖突不再是簡單的社會沖突，而是人物與時代環(huán)境的沖突，或人與人的性格和理想不能相容。

　　在小說《四世同堂》中，祁瑞宣受過良好教育，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痛恨日本侵略者的殘暴行徑，卻不能擔當救國救民的大任;他憎恨漢奸走狗缺乏民族氣節(jié)，卻只能在淪陷區(qū)里茍且偷生。在祁瑞宣身上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有理想，多思慮，辨善惡，但缺乏果斷與自信”，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中他們是清醒的智者，也是不敢或不愿改變現(xiàn)實的弱者，脆弱”多思”猶豫等弱點決定了知識分子不能成為變革社會的主流力量，只能在世俗生活中茍且偷生”消磨生命。從知識分子自身來說，他們也處于新思想和舊觀念的沖突中，無法擺脫根深蒂固的舊觀念，也無法逃脫封建禮教的藩籬，只能在痛苦的清醒中滑入痛苦的深淵。可以說，知識分子的悲劇比普通民眾的悲劇更具藝術震撼力，因為底層市民是在愚昧和麻木中走向死亡，而知識分子有思想?yún)s墮于行動，只能在痛苦的清醒中陷入無盡的深淵。

　　三、人性異化的社會悲劇

　　“日常生活中有一種悲劇性**但把它表達出來卻并非易事”，老舍從人性弱點入手探究人性的悲劇，揭示了缺少生命尊重”缺乏人性關懷的存在狀態(tài)。小說《鄰居們》中，明家縱容孩子破壞鄰居楊家的花草”葡萄，楊家禮貌地與明家交涉卻毫無效果，反而使明家更加猖狂和肆無忌憚，憤怒的楊家用磚頭砸壞了明家的玻璃，最后以楊家收拾花草”明家修補窗戶而不了了之。老舍用明家和楊家的故事揭示了一個生活悖論：在野蠻面前，所有文明的方式都是蒼白無力的，只有以暴制暴，以牙還牙，才能解決問題。在《駱駝祥子》中”，楊宅用人，向來是三五年一換的**只有張媽，已經(jīng)跟了他們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罵**”，”破口就罵”成了人與人溝通的方式，這無疑是人類文明的悲劇。

　　在表現(xiàn)生活悲劇時，老舍沒有從階級對立入手，而是深入地探究了人性異化的歷史原因，他筆下的社會群體沒有被統(tǒng)治階級壓迫致死，而是在封建意識的禁錮下和貧困的生活狀態(tài)下精神變態(tài)”人性異化，他們的內心焦慮”空虛”絕望，將老婆”孩子”兒媳婦等更弱的群體作為發(fā)泄對象，瘋狂地侮辱這些更弱的群體，如《駱駝祥子》中的二強嫂常被丈夫打罵，后來被丈夫一腳踹成癱瘓，終致死亡。在現(xiàn)代作家中，老舍繼承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繼承了魯迅所批判的”看客意識”——”大鷹為國殉難，貓人們看掛在城頭的大鷹的頭，居然擠死許多人”。《柳家大院》中，大院里的居民們麻木”愚昧”冷酷”自私地活著，他們看著小媳婦被石匠丈夫虐待致死，無動于衷，在這個群體中有悲劇的制造者”旁觀者”縱容者，卻沒有悲劇的終結者。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唯有魯迅與老舍鍥而不舍地改造著國民性，魯迅從舊陣營中沖出來，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旗手，他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深刻而傳神地刻畫了國民的靈魂，發(fā)出了反封建的吶喊。而老舍站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下，以母親式的溫柔觀照了普通市民的生活，懷著強烈的愛與恨洞察了生活和社會的悲劇，透視了國民的劣根性，捍衛(wèi)了生命的價值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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