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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散文《故里的紅頭船》
一個人,有時認識一椿事情,需要十分悠長的時間。
關個世紀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隨父母僑居于新加坡。那時,每隔若干年,我們就要搬家一次。有一次搬家,新居恰好面對新加坡河。
新加城河,那時密密麻麻靠滿了駁船。輪船到達海面,駁船就把貨物轉(zhuǎn)載到新加坡河,由苦力把大米、咸雜、瓷器、土產(chǎn)之類的東西擱在肩膀上,搬運上岸,放進岸畔星羅棋布的貨棧之中。
我常常坐在騎樓,觀賞新加坡河的一幅幅生動圖景。中國苦力(那時新加坡還未獨立,仍是英國殖民地,沒有所謂新加坡籍華人)的勞動本領是非常敬人的。他們大抵裸露著上體,在肩上披一塊搭布,手裹持著一把短柄鐵鉤,用這來鉤取貨物,擱到肩上,一百公斤一包的暹羅(泰國)大米,用竹篦籠罩著的中國咸菜、冬菜缸、鹽水、荔枝之類,他們都能夠把它擱在肩上,在一條狹窄的跳板上疾走,上岸的時候,還能夠騰出一只手來,接過工頭發(fā)給他們的竹簽(這是在搬運完畢的時候,賴以結(jié)算工資的籌碼)。他們一列列走在搖晃的跳板上的時候,構(gòu)成了一幅異常生動的中國勞動者海外謀生、勤奮辛勞的圖景。
熙熙攘攘的新加坡河上,除了這些熱鬧的勞動場面以外,還有一個奇特的景觀,吸引了我這個異邦少年的注意。那就是有一種船,船頭漆成紅色,并且書上兩顆圓圓的大眼睛。木船本來就有點象浮出水面的魚,書上這么一對眼睛,魚的形象,就更加突出了。聽長輩們說,這叫做“紅頭船”。當昔年海上沒有輸船或者輸船是很少的時候,粵東的居民,就是乘坐這種紅頭船出洋,來到新加坡和東南亞各國的。
三十年代的紅頭船,倒不一定仍然經(jīng)常來往于祖國和新加坡之間,那大抵是當?shù)鼐用?ldquo;仿古法制”,藉以紀念先人,也用來駁運東西的一種產(chǎn)物。
“九一八事變”之后不久,父親破產(chǎn)了,我們一群兄弟姐妹隨他回國。澄海的樟林鎮(zhèn),就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初抵國門,覺得什么事都新鮮,都想接觸,不久,我就把“紅頭船”的事情置之腦后了。
故鄉(xiāng)有許多特別的事物,吸引了我。首先,是當時已經(jīng)顯得有點破敗的一個內(nèi)地小鎮(zhèn),為什么竟有那么多夸耀門第家聲的人家呢?這些第宅,各各大門上掛著“大夫第”、“陜西世家”、“種玉世家”、“穎川世家”之類的牌匾。河邊有一座“天后宮”,香炎鼎盛。照一般狀況,凡是船民、漁民眾多的地方,才有許多人到天后宮去卜回旅程吉兇,禱求風調(diào)雨順;為什么這兒也有一座天后宮呢?故鄉(xiāng)并沒有多少船民和漁民呀!還有,這個小鎮(zhèn)里,市街上竟有不少可口的食品在出售,什么肉粽、餅食之類,其制作精美的程度,并不遜于后來我在國內(nèi)好些大城市里所見到的。小販多極了,各種小食競奇斗巧程度,也是我在許多內(nèi)陸小鎮(zhèn)里很少見到的。當時我只認為大概是由于這里華僑眾多的緣故,并沒有想到,它是蘊藏著更加深遠的根源的。
我們家附近有一條小河,河面并不很寬。我們常在河中游泳和捕魚。小河里面,不但可以捕到鰻鱺、甲魚、鯽魚、泥蝦,有時還可以捕到一種扁蟹,它的甲殼里蟹黃極多,淹制起來,風味極美。這種小蟹,各地都很少見到。據(jù)漁民們說:它只出產(chǎn)在咸水淡水交界的區(qū)域,我們有時喝到的河水也有咸味,這就可見,我們家鄉(xiāng)離海很近,有時海水漲潮,是會倒灌進來的。
我們有時會見到一些老頭子,站在河岸上,慨嘆道:“這條河現(xiàn)在比以前窄多了。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從前,聽老輩人說,這河是可以停靠很大很大的船舶的,從這裹真達‘外洋州府’呢!”
少年時期對這樣的言語,聽過也就算了,并沒有怎么引起注意,更談不上尋根究底了!我從青年時代起就離開家鄉(xiāng),高飛遠走,此后數(shù)十年間,再也沒有在家鄉(xiāng)長住過,闊別之后,偶爾回去,也是行色匆匆,從沒久留,對于家鄉(xiāng)的印象,終于象久歷滄桑的照片一樣,斑駁迷離了。
解放后,不斷聽到一些消息,現(xiàn)在潮汕一帶,不斷發(fā)掘出一些古代航海的遺物,有一次還發(fā)掘出一條大體完整的幾百年前的紅頭船的遺骸,不禁為之神往。想起幾百年前,人們帶著一點寒愴的行李,乘著簡陋的紅頭船,以咸魚、蝦醬、酸菜、腌羅卜送飯,在風浪中飄泊,分別到達當時的安南、暹羅、東印度群島、新加坡、馬來西來的情景,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和毅力啊!這些人,也就是東南亞各國地生華人的祖先了。馬六甲那兒的古老的華人墳墓,石碑上的紀年,不但有清初的,也還有明代的呢!
年前,讀了一些史料,又有了新的收獲,知道我的家鄉(xiāng)樟林,原來在汕頭未開埠以前,已經(jīng)是一個著名的港口了。清初,由于海外貿(mào)易的需要,它漸漸崛起,那時它河道寬闊,離海又近,在康熙、雍正、乾壟嘉慶之世,變成了一個熱鬧的城鎮(zhèn),粵東以至福建許多地方,人們都到這兒集中乘紅頭船出洋。以后,汕頭開埠了,它才逐漸沒落。這些史料使我豁然開朗。那兒為什么有香火鼎盛的天后宮呢!為什么集中了那么多的大戶人家呢?這是歷史的流風余韻!我們少年時代為什么能夠在河裹捉到咸水、淡水交界處才有的小蟹?老年人為什么在河濱停產(chǎn)時發(fā)出那樣的感慨?這一來,各種零碎的事象都可以貫串起來了。
1985年我訪問新加坡的時候,看到了童年時代熟悉的新加坡河,河面上已連一條木船的影子也沒有了!因為海上輸船址接卸貨,已經(jīng)無需經(jīng)過駁船。這種景象,也使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滄桑,世間的事物是多么變動不定啊!澄海,我們那個縣準備在樟林建設一座碑亭,豎立一塊碑記,讓人們知道這個小鎮(zhèn)在華僑史上,航運史上的地們位,也讓遠方的游子回來時憑吊先人的足櫻他們約我給寫了。碑記是這樣的:樟林古港碑記這里矗立著一座古色古香的碑亭,記錄著人間的風云和歷史的滄桑。
樟林現(xiàn)在是一個內(nèi)陸鄉(xiāng)鎮(zhèn),然而在歷史上,它曾經(jīng)是粵東第一大港。早在汕頭開埠之前,清代康熙年間,由于對外貿(mào)易的發(fā)展和群眾海外移民的需要,澄海的這一濱海村寨,漸漸發(fā)展為一個海運港口。那時它帆檣云集,貨棧成行。紅頭船,即一種船頭漆成朱紅色,單桅或雙桅,木材結(jié)構(gòu)的大型帆船,從這里裝載旅客和貨物,乘風破浪,揚帆遠行征,北上直達上海、天津、青島等地,南下出航暹羅、交趾、新加坡諸邦。樟林作為一個繁盛的港口,歷時長達一個世紀以上,那時,它曾被喻為“通洋總匯之地”“河海交會之墟”。水手和旅人,本著他們的宗教觀念,向之祈福禳禍的風伯府、天后宮等廟宇,就是那個時期在這里陸續(xù)建成的。紅頭船的古老遺骸和沉重鐵鏈,解放后瘰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也是這段歷史的一個佐記。
歲月遞嬗,時移勢易,直到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汕頭開埠,蒸汽輸船來往頻繁之后,樟林古港才結(jié)束了它作為海運樞紐的地位。潮汕地區(qū)最早出現(xiàn)的華僑之鄉(xiāng),就在這片土地之上。
建立這座碑亭,可以讓人們重溫自己的鄉(xiāng)史;讓南洋各國的華裔旅客,憑吊遺跡,緬念自己當年飄洋過海、艱苦奮斗的先人。
世事盡管滄桑多變,但是因果關系,歷歷可辨。建立這座碑亭,也讓人們有所領會,進而虛心尊重客觀法則,勇于面對現(xiàn)實,開拓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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