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麥子散文
我回到老家的時候,還不到八點,可父親早已把麥粒子完全攤開,遠遠看去如同金燦燦的一片湖泊,木锨的痕跡使麥子像微風拂過的湖面,皺起道道波紋,走近了細看,一壟一壟的,又像剛剛收割的麥田。
麥子就曬在大門前,我家門前是村里修的水泥道,一到收獲季節(jié),就自然成了曬麥場。
父親正在大門里邊的簡易鋼絲床上躺著休息,聽到我的聲音,他翻身坐了起來,動作很麻利,父親并不瘦,父親的皮膚曬成了棕紅顏色,父親的頭發(fā)依然是黑白相間,父親的胡子依然那么稀,有點長,該刮胡子了——我一眼看到的,就這些內容。
我遞給他一根煙,點燃:“這么早就攤開了,不是說等我家回來嗎?”
“這點小活,沒事,閑著也是閑著。”他吸著煙,淡淡地說:“家去吧,你娘在屋里!
我進屋,娘正收拾著碗筷,父親也跟著進了屋。
父親話不多,即使在他的兒女面前,他最多的時候也只是靜靜地坐著,抽煙,喝茶,聽我們說話。
平常我和兄妹給老家打電話,父親也總是把電話交給我娘,娘為此不止一次地叨叨他:“你接啊,你兒子和閨女的電話怎么也不接?”
父親不反駁,坐在電話旁邊,聽電話里傳過來的兒女的聲音,捕捉著電話里的所有內容。
“現在收麥根本不用你牽掛,你嫂能幫忙,再說幾乎不用人,一個電話,人家就把麥粒子送到家門口了。”
確實,收麥和以前相比簡單了許多,但再簡單,四五畝的麥子眼看熟在地里,收不回家來總是心慌——收麥的那幾天,天氣常變,就怕刮風下雨,只有收到家里,才能夠把心妥妥地安放在肚子里。
大約四五年前,我們兄弟就勸父親不要種地了,畢竟七十多的人了,也該歇歇了,可爹娘就是不愿意:“莊稼人不種地,那還算什么莊稼人!沒事,累不著,你們只管忙你們的事!
我知道,地是父親的命,他離開土地會覺得活著便也沒了意思。我們勸說不了,只能退一步讓他們減一點,少種點,也算那么個意思?筛赣H一再說:“沒事兒,再種一年吧,真干不動了就不種了!本瓦@樣一拖再拖,地不僅沒有減少,聽娘說,爹還閑著沒事溝沿子河邊子的開了不少荒,一到收獲的季節(jié),到處都是父親的糧食。唉!
爹從來沒說過什么,倒是娘常在一邊念叨:“種就種吧,真讓他閑著肯定憋出病來,人沒有累死的,都是病死的,一人一個命!
其實,有句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知道,爹娘不想增加我們的負擔。“能干一天,就干一天,你們也都不容易,里里外外,花錢的地方多的是,買房子買車的,還不知道孩子最后分到哪里去,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我說過娘多次:“快八十的人了,別操那么多心了,咱村里像你們一樣年紀的,還有種地的嗎?兒孫有兒孫的命,花錢的地方再多,你們該花的也得花。”可說歸說,答應歸答應,地該種的還在種。
喝了兩壺茶,我走出大門,拿起木锨,翻一遍麥子。
我學著爹的樣子,用木锨順著一邊把麥子翻起,原來拱起的薄薄的麥壟,便露出了青灰色的水泥地,木锨刮過地面,麥粒刷刷地響,木锨與水泥地磨擦發(fā)出鈍鈍的噪音,爹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旁邊,他提醒著我把木锨貼緊地面,麥子厚的地方要把木锨立起來,要想法把麥子攤得均勻一些,我似乎不得要領,看我笨拙的樣子,他一邊笑我什么也不會干,一邊就要我手中的木锨。
“沒事兒,你歇歇吧,我慢慢就學會了,你不讓我干,我什么時候也學不會啊!
我讓他到大門里面休息,可他不動,弓著駝了的背,站在旁邊看我干。
陽光像一根根刺,刺得我頭皮發(fā)麻,渾身發(fā)癢,汗水滴滴答答流了下來,麥粒子被太陽曬得發(fā)燙,我光著的`腳板子,一開始的時候很舒服,但時間長了就癢得難受。但我終于翻完了一遍,我撩起汗衫胡亂地擦了擦臉,然后脫下來,擦了擦胳膊和手,順手一擰,汗衫子竟然擰出渾濁的汗水來。
娘把茶壺端到了大門里,我和父親對坐著抽煙——二十年前,父親查出了冠心病,后來又有嚴重的膽囊炎并做了手術,我們曾嚴肅地勸他不要抽煙,他也很聽話地戒了一陣子,但后來又偷偷摸摸地抽了起來,后來我也慢慢想開了,這么大年紀的人了,抽了一輩子煙了,你再強迫他戒煙,他自己會不高興,有時會因此連飯都沒心勁吃,既然這樣,為什么非要讓他戒煙呢?人老了,為什么非要逆著他的心,去做那些聽起來對他好的事呢?愛抽就抽吧,只要他高興,抽煙不一定會生病,但不抽煙他很可能會生病的!我不再勸他戒煙,每次回家的時候,還會給他帶上一條兩條的紙煙——這畢竟比他卷的老旱煙要平和一些啊。
父親原本話就不多,我們爺倆對坐著喝茶,抽煙,父親時而會起來給圈里的羊添添草,我呢,就起來去翻一翻麥子。父親說這樣毒的太陽,不用翻麥子也會曬得干干的,母親倒不阻止我!八敢夥头h,你們爺倆坐著也是光瞎(本地土話,浪費的意思)煙卷子。”
我笑了笑,爺倆個面對面坐著抽煙就挺好,誰說一定要叨叨叨叨地說個沒完呢,我很享受和父親對面坐著抽煙的時光,我想父親也是,不然,幾乎在家呆不住的父親,今天為什么就沒有下地呢。
我光著膀子,穿著大褲衩子,索性連鞋都沒穿,光著大腳丫子翻著麥子,不時有過往的鄰居打著招呼,開著玩笑:“喲,會干活嗎?跑老家來找罪受?”我也和他們開著玩笑哈哈著!按髮W生,這頂著太陽的滋味,比不上你們坐辦公室吧?”“還大學生呢,都老成大學生的爹了……”村里年輕人我基本不認識,能開玩笑的幾乎都是比我大一點的同代人。
鄰居們和娘聊著閑話,他們的對話時時鉆進我的耳朵里。我這時才明白娘的小心眼子:她并不在意我干多少活兒,她很享受的,是讓來來往往的鄰居看到他的小兒子回家干活,還有什么比這更讓當爹娘的更自豪——在外工作的兒子雖然不會干活,但他總掛著這個家,掛著家里忙碌的老爹老娘,這不,一到農忙季節(jié)又跑家來了。
我愿意滿足娘這小小的虛榮心,今天這光著膀子赤著大腳丫板子的不是什么老師,只是兒子,是眼前這老頭老太太的兒子。
太陽落山的時候,父親說曬好了,可以收倉了。
我們先是把麥子堆成堆,然后,用水桶挑到存糧食的屋里——說是水桶,其實要比普通的水桶要大得多,是那種裝乳膠漆的大圓桶。母親告訴我用三輪車推到屋門口,然后再提到屋里去。“那樣夠費事的,直接挑吧!蔽乙詾檫\這堆糧食費不多大勁,豪氣地說。
父親沒說話,于是我們裝好水桶,開始運。在屋門口,父親拿起秤,我不解:“怎么,還用過秤?”
“稱一下有個數,看哪塊地畝產高,心里明白。”母親也在旁邊幫腔:“忙了一季子,看看能打多少麥子,心里亮堂。”
我實在不理解他們的鄭重其事,不禁暗自好笑:值得嗎?不就這一堆麥子么,能值幾個錢?但看著父母認真到莊重的樣子,我沒再說話,既然他們樂意,那就隨他們的心意吧。
“大桶43斤,小桶38斤,按40斤平均吧!备赣H一邊念叨,一邊在算盤上記下數字。
運了幾趟之后,我才覺得這活不好干,我先是兩手提桶,提了幾趟后換成擔子挑,麥堆消了還沒一半呢,胳膊和肩膀又酸又脹,父親要替我挑,我在家里怎么能夠讓七十多歲的他來挑呢,我不停地擦汗,不停地喝水,借機休息一會喘幾口氣兒,我不停地問著多少桶了有一半了嗎?我內心真盼著麥子能夠少一點,早一點干完好好地休息。
“莊稼人忙了一季就盼著這一天呢,越累越高興,老二,你不用慌,咱歇息著干,多喝點水。”
我數著從麥堆到屋門的步數,單趟16步,我記著挑了多少桶,我看著麥堆消了多少,當麥堆終于消滅的時候,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刑滿釋放的囚犯一樣逃離了苦刑——真的,當時我就這么想的,有個鄰居大哥看我狼狽的樣子,取笑我說:“不跟坐辦公室喝大茶輕松吧!蔽矣酶觳膊潦弥鴿M臉的汗,氣喘吁吁地說:“說真話,這活一小時給我兩百塊錢,我也堅決不干。”
“哈哈,還兩百塊錢呢,一分錢不給你,你這不也是大包小包又買東西又拿錢地回來了嗎?”
“嘿嘿,那沒法子,誰讓自己當兒子呢!
我從小就害怕地里的農活,尤其害怕割麥子刨紅薯,工作以后又不大接觸農活,所以,我剛才說的話都是真實的。
可說歸說,既然父母都還種著地,盡管內心很害怕,盡管內心特別不愿意干,我也必須回家來干一點,好像干那么一點,我的心才能安穩(wěn)下來。
“一共56桶,56乘以40,2240斤,比那塊地好一點,畝產能達到1100斤!备赣H把算盤打得嘩嘩響,母親聽得津津有味。
在父母算賬的同時,我也在偷偷地算另一筆賬:56桶那就是28個來回,一個來回是32步,28個來回就是896步,如果每步按照70厘米計算,那么,我一共走了627米多一點,而在這行走的過程中,我是挑著(提著)80斤的麥子,天呢,平時哪有這樣的運動量,難怪胳膊疼得不敢抬肩膀不敢碰了。
“怎么樣,不輕省吧?”父親難得笑了笑。
“嗯,是不輕省……”我努力擠出輕松的神情。
累也不能說累啊,父親馬上就奔八十的人了,還天天干著農活,我一年回家來干個一回兩回的,又怎么好意思說累呢。
“現在麥子什么價啊?”
“糧食價格一直在落,現在也就一塊一毛五六吧!
“按一塊一毛六算,兩塊地共收不到五千斤,這一季麥子下來還不到六千元,這還不包括澆水、上肥和種子呢,至于人的力氣,老百姓種地向來是不算人工的!蔽易炖镟止局鴶底郑安坏轿乙粋月的工資!钡医^對不會說出來,我知道,父母在意收多少麥子,當然也在意賣多少錢,可這一桶一桶的麥子,又不完全是錢所能替代的,它似乎包括了莊稼人的期待榮譽和尊嚴,他們對麥子的感情,我可能無法完全理解,但我必須得接受并從內心里尊重他們的這種感情:從麥子下種,到出苗,到澆水,到施肥,到打藥,到收割,然后再到最后的歸倉,這些麥粒子里,就藏著他們有期待有焦慮有喜悅有憂傷的日子……
打掃好之后,天也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和父親面對面坐著,四個小菜,我喝了多半瓶白酒,父親不緊不慢地喝了三罐青島啤酒,看得出來,聽著母親的絮叨,看著歸倉的麥子,父親喝得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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