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笛村莊悠長的歌唱散文
村莊里的日子其實不算枯燥。莊稼人要生活,總?cè)辈涣艘舴狞c染,我聽過這樣的音符。嗩吶,高亢凄婉,周六子總是在莊里人去世后不厭其煩地吹奏,一聲高過一聲,好像要把所有的悲傷傾瀉出來。二胡,清澈嘹亮,像麻花溝河道里的潺潺的河水,時緩時急,麻子老漢用它點亮了鄉(xiāng)村的無數(shù)個夜晚。大鼓,沉悶低沉,像一頭喚草的老耕牛,一聲長長的眸叫,劃開夜的序幕,三叔用它燃起生活的烈情。除此之外,鄉(xiāng)村的歌唱應當還有更好的表達方式,比如婉轉(zhuǎn)的鳥鳴,高亢的蟬鳴,跌宕的蛙鳴,所有自然發(fā)出的聲音,都能牢牢地牽住莊稼人的感情。蟲有蟲的聲音,樹有樹的音符,簡潔的鄉(xiāng)村是一個舞臺,喧鬧的原野是一個家。可是我固執(zhí)地認為,蟲鳴是鄉(xiāng)村的夢囈,樹響是鄉(xiāng)村的鼾聲,唯有柳笛悠長的音調(diào)才是她的歌唱。
樹要說話,有風就有了發(fā)聲的喉嚨,沒風的時候,樹多般是沉默的。柳樹不一樣,有風無風都能侃侃而談,說著說著就變成了一串跳躍的音符。我想很久以前的柳樹也是不會說話的,是某一位智慧的前輩聽懂了它的心語,才摸索出一套讓它說話的法門。村莊里的柳樹和城市里的柳樹不一樣。城市里的柳樹也是啞的,風被鋼筋混凝土遮擋了一半,有無都一樣。村莊的原野太空曠,風路暢通無阻,柳樹不說話的時候鄉(xiāng)下人就撬它的嘴。所以,柳笛就變成了另一種表達方式,其中包含著大自然最純真的情感,與人的血脈相通。柳笛絕非偶得的物件,它的歷史想來悠久,只是我實在無從得知。其實我從來沒有關心過它從哪里來,我關心的,是它能奏響一曲關于村莊、關于生活的華美樂章。
柳笛不同于嗩吶,說它是一種“笛”,其實是不太確切的。在我的印象中,笛子就該是電視上看到的那樣,修長的身軀,悅耳的音調(diào),帶有與生俱來的一種神秘色彩。柳笛誠然不是如此,它是用柳樹枝制作而成的一種簡易響器。它只能是一種響器,入不了樂器的行。這其實也無所謂,一件樂器最大的作用莫過于能給人帶來無盡歡樂,就此一點來說,柳笛勝過所有的樂器。小時候在打麥場上看露天電影的時候總會看到里面的演員拿一片樹葉吹奏出悅耳的旋律,這令我驚嘆不已。從那以后,我嘗試用各種手段吹響一片樹葉,后來終于成功,但僅僅停留在“響”這個層面,咿咿呀呀,毫無旋律可言,終無任何進展。其實吹響樹葉并不是我最大的收獲,在那后我開始注意鄉(xiāng)村中的一切聲響,蟲鳴、蛙叫,風聲、雨聲……我發(fā)現(xiàn),原來最美妙的聲音不曾出自樂器。一切聲響皆可為音樂,人只不過做了大自然的搬運工。柳條在活著的時候是沉默的淑女,卻在寂滅后發(fā)出一串串綠色的音符,這何嘗不是情感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柳笛還原了音樂最單純的面目,稱它為“笛”也確實不為過。
在我的印象中,黃土高原上春天的序幕是柳樹拉開的。多在三月,清明前后,空曠的原野只有萋萋的荒草,是柳樹萌生了春天的第一顆嫩芽。此時的柳樹最適合制作柳笛子,汁液飽滿,皮與骨極易分離。制作柳笛必須選一枝沒有結(jié)芽的柳條,用手輕輕扭動柳皮,抽出其間潔白的骨。如果骨上的疤沒有劃破柳皮,柳笛的制作算是成功。然而,要想吹響它,還需要另外一個程序,壓扁柳皮的一端,用小刀或是指甲去掉表皮,露出淺黃的一層,如此才算結(jié)束了全部流程。這樣的動作我重復了很多年,深知其中的奧秘。雖是由同一物體制作,不同的柳笛發(fā)出的音調(diào)也會不同,這其中有諸多的因素。比如,粗些的柳笛發(fā)出的聲音渾厚,細點的柳笛發(fā)出的聲音尖銳,還有長短、彎曲程度等,這些都能影響柳笛的音調(diào)。其實,制作一支柳笛實在算不上什么技術,吹響它才算絕活。我在村子里見過這樣的人,他們能用一支其貌不揚的柳笛吹奏出各種悅耳的曲調(diào)。為此我曾經(jīng)潛心鉆研了好長一段時間,希望能成功晉級為鄉(xiāng)村音樂家,終還是沒能成功。在此期間,我領悟到一些技能,我想天下的樂器演奏無不出自一個“巧”字,就像這柳笛,用力過大反而適得其反,要緩,要巧,氣流如涓涓細流一般涌進笛子,它才能跳出悅耳的音符。
吹柳笛需要斜跨在枝葉掩映的樹杈上,“吱溜,吱溜”,那聲音好像鳴叫的黃雀。黃昏將至未至,夕陽將老樹裹上一層金衣。鄉(xiāng)下人會聽見一種不知名的鳥叫,在田野上傳得很遠、一瞬間打破村莊的寧靜。不遠處也傳來類似的音符,我知道那是貴旺發(fā)來的訊息。這是我倆長時間以來達成的默契,也算是一種暗號,其中的意思只有我們兩人知曉,別人無從得知。舉個例子,一方笛子吹響,無外乎在召集玩伴,如果另一方回的笛聲悠長,代表“不去”,笛聲短促則代表“去”,集合的地方總是固定的,南山坡嘛。那個時候,我總在期盼,期盼原野上能傳來一聲熟悉的柳笛聲?偸怯X得,柳笛聲一響,日子就跟著沸騰起來了。
周六子是村里的嗩吶匠,吹得好曲調(diào),村里的白事總離不了他。他由此發(fā)現(xiàn)了發(fā)財?shù)拿氐溃铏C組建了樂器班,專門在白事上吹拉彈唱,掙死人的錢。我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對他充滿了崇拜,覺得他是全村最能干的人。祖父去世的時候我還小,小到不懂得悲傷為何物。三叔請程老漢念經(jīng),周六子的樂器班做響。我就從門縫里偷看,看他鼓起的腮幫子如何玩弄小小的嗩吶。似乎嗩吶曲調(diào)暗合所有的悲涼,當?shù)谝淮舴麖乃淖旖菑椞鰜淼臅r候,跪在院子里的人開始慟哭,我覺得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孩童的好奇將會導致一系列荒誕的事情發(fā)生。比如,在某個傍晚,我偷偷招齊平時的玩伴,要學著周六子的模樣送我的祖父踏上歸西的`路。剛子負責埋墳,貴汪負責哭,我和其他人負責吹奏。當時吹奏的樂器當然不是嗩吶,敲打的也不是大鼓。我身體輕,一溜煙爬上門前的老柳樹,折斷新嫩的柳條。接下來的動作一氣呵成,不大會兒功夫便人手一支柳笛。錘子身寬氣足,分一支粗的給他;鐵頭氣小,分一支最細的給他;二哥把豬圈里的食盆偷出來;三哥把老稱的稱盤卸下來。如此,樂器算是湊齊全。我是負責指揮的人,大家一致認為我有這方面的能力。只見我手臂一揮,尖銳的、雄渾的柳笛聲,破秤盤乒乒乓乓的聲音響成一團。剛子跪在二叔的菜地里撩起一個大大的土堆,貴旺哭的最賣力:“大呀,可憐,你走了留下我們怎么辦……”煞有其事。最先聽見動靜的是老祖母,她三寸小腳踩著雨點般的碎步從屋里追出來,“幾個哈慫,死一個人你們覺得見稀奇事了是嗎,我打死你們……”孩童們四散而逃。我最頑劣,繞著院子跑,時不時停下來,“吱溜、吱溜”柳笛聲像一串咒語,氣得老祖母哭一會兒,罵一會兒。
去年老祖母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村莊,走的時候也是柳樹成蔭。三叔請藝人念經(jīng),還是周六子做響。我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般,請人哭墳,拿柳笛作為玩鬧的工具。那時候,我甚至沒有想起柳笛,悠長的嗩吶聲調(diào),正暗合了我悲傷的情緒。這是時間帶給我的傷痛,它就像瘋狂奔跑的列車,每個人的歲月都會被帶向遠方。有指引方向的燈塔嗎?柳笛用另一種方式解除了我的疑惑;蛟S每一個人都需要透過一件事物才能遺留在別人的記憶中。
高原的鄉(xiāng)下,唯有發(fā)自自然的聲音讓人放心。柳笛聲起,我仿佛聽到了村莊的呼喚,看見了那個衣衫襤褸的鄉(xiāng)村少年和老祖母佝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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