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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為何歸隱田園
陶淵明,字元亮,晚年更名潛,字淵明。別號五柳先生,私謚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以下是小編整理的陶淵明為何歸隱田園,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不過,就一定是這樣的嗎?一般,人們記憶之中,詩人的歸隱,與“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不可分割:陶淵明正在彭澤令任上,督郵來巡視,縣吏告訴詩人“你得整衣束帶去見他”;詩人一聽,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于是掛印而去?蛇@個生動的場景,出現(xiàn)在后代史書《宋書》里,陶淵明自己可不是這么說的。他的那篇名文《歸去來兮辭》的序里只說自己出來做官是因為家里窮,要錢,可有了錢的官場生活與自己的本性不合,所以也很難受,“深愧平生之志”。這時恰好他嫁到武昌程家的妹妹死了,他急著去吊唁,所以就離職而去了。如果我們相信詩人的自述,那他不是掛冠直接回家的,而是首先從今天九江那兒的彭澤,溯江而上跑武昌去了。一件事,不同的說法,道理其實簡單:人們最熟知的,未必就是事實,而事實是什么,真得多想一想。
一想,就有許多可議。其實詩人之率性而不負責任,不是頭一回了。陶淵明也不是只做了彭澤令這一任官,他最早出仕,是任所謂“江州祭酒”,這官名很可能是 “祭酒從事史”的省稱。據(jù)《宋書·百官志》這是“分掌諸曹兵、賊、倉、戶、水、鎧之屬”,職事瑣屑得很。加上這時候的江州刺史是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詩人與這個傲慢的王家子弟大概也不投緣,《宋書》里記載他“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少日”就是沒多久的意思,雖然我們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短過彭澤令的八十天。詩人之所以能一再地一不高興就甩手而去,當然有他的資本,可想而知,他有一定的依憑,是有些家底的,即使到最后他歸隱田園的時候已很落拓,也還有“方宅十余畝,草屋八 九間”(《歸園田居》其一)。而另一方面,詩人熬到差不多三十歲出來做官(陶淵明的年壽有許多的不同說法,從五十多到七十多都有;這里就照最早也最通常的六十出頭計,生年在公元365年),擔任的卻是事務(wù)瑣雜的職位,在當時他只能算是地位不高的寒素之士,大約也是可以肯定的。
前面提到的還有一節(jié)也值得稍加留意:陶淵明丟開彭澤令的位子跑去武昌吊唁妹妹,詩人的家不是在廬山腳下嗎?他的這位程氏妹(過去一般認為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也有學者認定他們就是親兄妹)怎么遠嫁到武昌了?說起來,武昌當時屬于長江中游的荊州地界,那里可是陶家早先盡顯榮光的地方。
荊州在中古時代具有極重要的地位,東晉一代,更可謂舉足輕重,以其踞長江中游之勢,往往與下游建康的中央形成對峙。那個時候,曾任荊州刺史的,前后二十余人,東晉最后那些年的亂局時期不計,大抵都是東晉秉執(zhí)權(quán)勢的世家大族,如瑯琊王氏家人占有該位置十年,外戚庾氏兄弟連著據(jù)有十年,桓氏更斷續(xù)有四十余年。這些人物里面,除作為外戚的庾氏兄弟,某種程度上代表了皇室的勢力,與時據(jù)中樞的名相王導形成抗衡,其余的王敦、桓溫、桓玄等,皆有抗衡中央,乃至不臣之意。陶氏家族的歷史上,陶淵明最崇敬的曾祖陶侃,也曾是東晉荊州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在王氏和庾氏之間,他任刺史差不多十年?梢哉f,荊州曾是陶家勢力甚大的所在。雖然我們不清楚陶淵明的這位妹妹嫁在武昌程家的原委,但很可能并不是偶然的。即使是陶淵明本人,荊州也是他一生經(jīng)歷中非常之重要的一個地方。這就得說到詩人的第二次出仕了。
在梟雄桓玄、劉裕手下任職
陶淵明的第二次出仕,即他在當時的梟雄桓玄手下任職的經(jīng)歷,過去人們留心的不多;感且晃晃捻w武略都十分了得,在東晉晚期歷史中扮演了翻天覆地的重要角色的人物。他的發(fā)跡不妨從公元398年說起,當時青、兗二州刺史王恭與荊州刺史殷仲堪聯(lián)合對抗朝中攝政的司馬道子,結(jié)果北府軍名將劉牢之倒戈,致使王恭兵敗被殺,桓玄和殷仲堪本來就是玄學辯友,這次事變他們是站在一邊的,此時乘機成了江州刺史;第二年(399)桓玄又攻殺殷仲堪,再一年(400)為荊州刺史,兼領(lǐng)了江、荊二州。而大約就在桓玄先后據(jù)有江州和荊州的這一期間,詩人陶淵明進入桓玄麾下任職。
對此,最確實的證據(jù)是陶淵明自己的幾首詩。公元400年的《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詩二首,其中有“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的句子,表明詩人當時人在仕途無疑;詩中的“都”指東晉的都城建康,而“規(guī)林”應(yīng)在尋陽附近,由此可知,這兩首詩寫于詩人“行役”赴都城建康之后返回西行,在離家鄉(xiāng)不遠處遇風停留之時。那么詩人“從都還”,是要“還”哪里呢?當然不是回“規(guī)林”附近的家,哪有當官出差完事之后便回家的道理?得銷差。去哪兒銷差呢?他在第二年也就是401年有一首《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里面出現(xiàn)了“懷役”二字:“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這與詩題中“赴假”、“夜行”顯然是相應(yīng)的,那么,詩題透露的信息乃是詩人在休假之后返還江陵,經(jīng)過距武昌不遠的涂口。這回銷假返回的江陵,理應(yīng)就是前一年“從都還”的目的地,這也正是前面提到的399年攻殺原荊州刺史殷仲堪而此刻正據(jù)有該地的桓玄的府中。鑒于桓玄398年開始領(lǐng)江州刺史,或許有理由推測,陶淵明早在399年桓玄攻滅殷仲堪之前、其據(jù)江州時就已投身桓玄麾下。無論如何,由詩人的這三首詩看,可以肯定,大約在401年及之前的兩年甚至三年,陶淵明便在桓玄處任職。
毫無疑問,這該是陶淵明一生中最久的仕途經(jīng)歷了。那么,在桓玄手下,詩人有何作為呢?我們已經(jīng)知道,400年的《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顯示他為桓玄擔任了赴京使者,然而使命是什么呢?現(xiàn)代研究陶淵明最深入的學者之一逯欽立先生覺得,詩人很可能是在為桓玄上疏朝廷請求領(lǐng)兵討伐孫恩而奔走。孫恩家世奉五斗米道,399年乘亂起事,為被司馬道子所殺的叔叔孫泰復仇,一時聲勢浩大,攻入會稽,殺了當時的會稽內(nèi)史王凝之,吳地諸郡動蕩不已。這次孫恩雖然被劉牢之率軍擊退,回據(jù)舟山一帶的海島,但第二年的五月又卷土重來。在這樣的背景下,桓玄請求討伐孫恩,固然有正當?shù)睦碛,然而事情往往也是復雜的,背后未必沒有隱藏著桓玄借機東下的意圖和野心。如果陶淵明擔任的是這么一個代桓玄請求東下的使命,那還真是頗關(guān)緊要的。
陶淵明結(jié)束這段為時最久的仕途經(jīng)歷,倒不像第一次江州祭酒那樣是自行一走了之的,而是他母親孟氏401年冬天去世所致,這在詩人的《祭程氏妹文》里說得很明白:“昔在江陵,重罹天罰。”可見,陶淵明是在江陵桓玄荊州刺史門下得到母親去世消息的。
或許會有疑問,詩人生平最久的這段仕途經(jīng)歷,何以千年以來頗為隱晦,少受留意呢?了解隨后的情勢變幻,大概可以懸揣一二。
就在陶淵明離開桓玄返回故鄉(xiāng)為母親守孝之后的兩年半時間內(nèi),整個形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402年晉安帝下詔罪桓玄,桓玄因率軍東下,幾乎有反復倒戈習慣的劉牢之再次重演老把戲,投降桓玄,桓玄順利攻入建康,殺司馬元顯,總攬朝政;次年(403)桓玄篡晉,改元建楚;接著的404年初,這一時代的另一位梟雄、后來代晉而立的劉裕起兵討伐桓玄,雙方在尋陽附近便有戰(zhàn)事,而與劉裕站在一邊的就有當時的江州刺史、劉牢之的兒子建德將軍劉敬宣。最后的結(jié)果,桓玄兵敗伏誅。在這一連串的變故之中,前半場,詩人是看客,后半場,則進場扮演了一定的角色。陶淵明在這時候有一首詩《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寫詩人雖懷著留戀,但還是告別故鄉(xiāng),一路向東,擔任鎮(zhèn)軍將軍的參軍去了;這位鎮(zhèn)軍將軍,如今的研究者大致確定,就是劉裕,他當時駐京口,陶詩題中提及的曲阿與之相距不遠。
陶淵明在劉裕處不久便離開了,因為第二年(405)年初,他留下一首《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已表明他擔任了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從劉裕麾下轉(zhuǎn)往劉敬宣那里,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們弄不清楚,但從劉裕和劉敬宣當時合作密切的關(guān)系來看,也并不很奇怪:這位劉敬宣乃是劉牢之的兒子,我們前面提到,402年桓玄東下進攻建康之時,劉牢之反戈投降了桓玄,但反復之人隨即又與兒子劉敬宣蓄意襲擊桓玄,事敗自經(jīng),而劉敬宣則奔竄到北方去了;過了兩年(404),作為劉牢之舊部的劉裕起兵討桓玄,正是劉裕“手書召敬宣”回來的。陶淵明在這首詩中有“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的詩句,已表示他要歸去田園了。確實,就在這年(405),被桓玄廢黜的晉安帝恢復了帝位,劉敬宣隨即上表解職,陶淵明這次“使都”大約就是為此而去的。離開劉敬宣之后大約半年,才有了詩人為人熟知的八十天彭澤令的最后一段仕途。
大致明白了陶淵明就職桓玄、劉裕麾下的始末,或許便能了解這些曲折何以有意無意被隱晦的緣故了。詩人之服務(wù)于桓玄,在劉裕這里,是絕對不該被提及而是應(yīng)竭力忽略、掩埋的事,甚至他投身劉?赡芤彩遣坏貌挥械淖藨B(tài);而詩人與桓玄、劉裕的這些瓜葛,在后世大多數(shù)認定陶淵明忠于晉室的人那里,實在也是難以面對的——這兩位雖是敵手,可在顛覆東晉王朝方面,則并無二致,可謂前仆后繼的梟雄。
回顧陶淵明這些年的經(jīng)歷,知曉他曾在東晉晚期桓玄和劉裕兩位大梟雄手下謀事,見證了他們翻天覆地的所作所為,我們應(yīng)該能夠了解和想象詩人的內(nèi)心波瀾。他會是對現(xiàn)實政治毫無深切感知的凡夫嗎?他會是樂天知命簡單純粹的田園詩人嗎?
毫無疑問,詩人是有用世之心的,在他的詩中或隱或顯有所表露;然而這種用世之心,不是空泛的意念而已,必得有落實之處。對陶淵明來說,用世的理想,如果曾經(jīng)有過一個真正實現(xiàn)的機會,當然不是最初的江州祭酒,也不是最后的彭澤令,甚至劉裕和劉敬宣的參軍也談不上——如前邊談到的,這或許是他曾效力桓玄而不得不付出的努力,想在其中獲得抒展的可能,未免太天真了——而是在桓玄麾下,在那詩人一生最久長的一段仕途。
門閥時代的陶家與桓家
回到陶淵明投身桓玄麾下的那一刻。詩人為什么會這么做呢?
其實,為詩人設(shè)身處地來想,有很充分的理由。首先我們已經(jīng)知道,桓玄當時據(jù)有江、荊二州,勢力之大,人所矚目;而荊州正是詩人最崇敬的曾祖陶侃曾經(jīng)生活和戰(zhàn)斗的地方。
其次,從陶淵明的切身感受而言,他于桓氏當有相當?shù)挠H切感。東晉是所謂門閥時代,陶淵明與桓玄的關(guān)系,似乎也很有必要從這樣一個視野中加以觀測。桓氏家族,如歷史學家田余慶先生所考,東漢大儒桓榮為其先人,中經(jīng)曹魏時代曹氏與司馬氏之間的激烈斗爭,桓范被殺,此后家族孤單勢弱;桓彝渡江,為東晉功臣,其子桓溫權(quán)傾一時,為桓玄最終代晉為楚確立基礎(chǔ)。雖然如此,桓氏當初仍很受高門世族的鄙視,《世說新語》里記載桓溫為兒子向當時在自己手下為官的王坦之提親,王坦之不敢自主,答應(yīng)回家去問問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桓溫相中的兒媳的爺爺王述。王述就是那位著名的脾氣急躁的王藍田,曾想吃雞蛋,筷子夾不住,扔下地用鞋跟踩,還踩不著,于是就地抓起來,直接放進口里咬開再吐出來。這回,王述還是很暴躁,本來他是很喜歡王坦之這個兒子的,兒子雖然是大人了,還抱著靠在自己的膝蓋上,但一聽桓溫求婚的事,便大怒,一把推開兒子,罵道:“你犯渾了嗎?怕桓溫嗎?他不過兵家出身,怎么可以將女兒嫁過去!”王坦之于是回報桓溫說:“卑下女兒家里已為她定了婆家了!被笢禺斎皇敲靼兹,說:“我曉得了,這是你爹不答應(yīng)啊!蓖跏鲆曰笢貫椤氨,當時這是強烈蔑視的表現(xiàn)。至于陶氏家族,陳寅恪先生認為本來出自溪族雜處地區(qū)“業(yè)漁之賤戶”,因而士族勝流視同異類,只因東晉初年以軍功致顯,但仍受到歧視!妒勒f新語》里記有一則故事:王胡之住在會稽東山的時候很窮,當時陶侃的兒子陶范送一船米給他,結(jié)果竟然被拒絕了,王直截了當?shù)卣f:“我王家的人沒米下鍋,自會去找謝家的謝尚討,不要你陶家的米!毖芯俊妒勒f新語》極為精深的余嘉錫先生對此分析道:“因陶氏本出寒門,士行(陶侃)雖立大功,而王、謝家兒不免猶以老兵視之!弊钪档昧粢獾氖恰妒勒f新語》的這條記載: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陶侃)。胡奴(陶范)誘之狹室中,臨以白刃,曰:“先公勛業(yè)如是,君作《東征賦》,云何相忽略?”宏窘蹙無計,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無?”因誦曰:“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
但對這條文字,劉孝標為《世說新語》做注的時候引了另外一本史書《續(xù)晉陽秋》的記載:(袁)宏為大司馬(桓溫)記室參軍,后為《東征賦》,悉稱過江諸名望。時桓溫在南州,宏語眾云:“我決不及桓宣城(桓溫之父桓彝)!睍r伏滔在溫府,與宏善,苦諫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啟溫,溫甚忿,以宏一時文宗,又聞此賦有聲,不欲令人顯聞之。后游青山飲酌,既歸,公命宏同載,眾為危懼。行數(shù)里,問宏曰:“聞君作《東征賦》,多稱先賢,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稱謂,自非下官所敢專,故未呈啟,不敢顯之耳!睖啬嗽疲骸熬麨楹无o?”宏即答云:“風鑒散朗,或搜或引。身雖可亡,道不可隕。則宣城之節(jié),信為允也!睖劂欢。
顯然,這兩則記述極為相似,我們不必追求兩者之間究竟是張冠李戴了,還是都曾發(fā)生過,桓、陶兩家故事可以有這樣的糾葛,透露出兩家在彼時高門世族視野中彼此地位相侔。就陶淵明而言,其家族從曾祖陶侃開始,為國家勛臣,到詩人這代已然衰落,作為舊家子弟,陶淵明的自我認同或許是很以祖先為傲的,但實際環(huán)境之中則遠非如此,其不受高門世族之尊重,與桓氏頗為類似。這或許是陶淵明與桓氏之間一種精神合契的基礎(chǔ)吧。
說到家族,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在陶淵明仰慕的家族人物中除曾祖陶侃外排名第二的是外祖父孟嘉。孟氏為武昌地方望族,乃當時名士,陶侃鎮(zhèn)荊州時將自己的第十個女兒嫁給他,他們所生的第四位女兒即陶淵明的母親孟氏。孟嘉在桓溫手下做事,兩人關(guān)系親密,陶淵明為外祖父寫的傳記里有不少涉及,比如非常有名的逸事:“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謫柭牸,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边@篇傳寫在陶母孟氏去世的詩人居憂期間,如前所述,正在此前后局勢發(fā)生巨大變化,桓玄揮戈東下,直至最后代晉立楚;以此為背景看,曾仕于桓玄的詩人走筆書寫外祖孟嘉與桓溫的往事,除了顯示他對自己家族與桓氏家族關(guān)系的了解和關(guān)切,有沒有別的意思,真不那么好說。即便我們不做過度揣測吧,以這樣的關(guān)系來看,當初陶淵明投身桓玄,至少屬于一個頗為自然的選擇:在詩人,桓玄是自己崇敬的外祖父的主官桓溫的兒子;在桓玄,這是父親早年一位僚屬的外孫。
再次,陶淵明與桓玄之間,也不是僅有故舊親屬之類的關(guān)聯(lián),說得堂皇一些,可以說他們之間也有思想和信仰上的共同語言。陶淵明比桓玄大幾歲,同代人接受了大致類似的教育,擁有類似的文化教養(yǎng)。陶淵明詩里說,自己是“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而桓氏家族初以儒學立身,作為幼子的桓玄甚受桓溫寵愛,傳統(tǒng)之教養(yǎng)可想而知,如果要舉出例證,不妨看桓玄與當時廬山高僧慧遠的交往!陡呱畟鳌酚涊d399年桓玄從江州出發(fā)攻擊荊州殷仲堪之前,曾入廬山與慧遠見面,當時他就佛教徒削發(fā)出家,依據(jù)《孝經(jīng)》“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問難道:“不敢毀傷,何以剪削?”慧遠早先也是熟讀儒書、“博綜六經(jīng)”的,隨即以《孝經(jīng)》下文“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作答:“立身行道!憋@然,他們之間的論辯都基于儒家經(jīng)典。
除了這樣以傳統(tǒng)儒家立場對佛教提出異議,桓玄與慧遠的爭辯,也運用到玄學論說,他本就是一位善文能辯的玄談高手。觀察佛學史上慧遠的許多論說,其實都與桓玄有著關(guān)系,沒有桓玄的挑戰(zhàn)和刺激,《沙門不敬王者論》《明報應(yīng)論》等名篇或許都不會產(chǎn)生、傳世。要了解桓玄的玄學立場及其對慧遠的辯難,除了傳世的桓玄的文章,還可以從慧遠那些論著的問難部分來看,《沙門不敬王者論》等著作的結(jié)構(gòu)是問難和回答相結(jié)合組成的,問難部分代表的是一般的流俗之見,而回答的部分則是慧遠正面闡發(fā)的觀點。如果比對當時數(shù)量不少的相關(guān)文獻,可以了解《沙門不敬王者論》中有些問難與桓玄密切相關(guān)。而慧遠在論中明確寫道:“達患累緣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稟化,不順化以求宗!被圻h的意思是說,佛教認識到人生之患累在于人身,因而不能以保養(yǎng)身體的方式止息患累,而萬物之生由于自然之化,故此便不能順隨自然大化去求得最后的宗極!绊樆迸c否,是慧遠展示給桓玄的非常關(guān)鍵的雙方分歧所在;而“順化”即順應(yīng)、依循自然的流衍變化,不僅是桓玄質(zhì)疑慧遠的要點,也是陶淵明思想的核心:“縱浪大化中”的自然主義是陶淵明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他人生樂處的根本,所謂“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在慧遠看來,陶淵明與桓玄應(yīng)該是一樣的,是固執(zhí)順化觀念而沒有佛教信仰的凡夫俗子。
最后,在陶淵明和桓玄的關(guān)系中,詩人如何看待桓玄的篡晉,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向來許多學者認定陶淵明反對桓玄的行徑。這大概也符合相當?shù)氖聦。不過,或許也可以稍微多體察一下當時的情勢,其實不必以其他時代的忠君觀念來看待魏晉以來的觀念和風習,自魏晉易代以來,“忠”就不是最突出的價值高標,門閥世族并不以忠君為極則,而東晉門閥政治的格局中,皇家與門閥世族共治,皇權(quán)之神圣性更不可與異代同觀。當時幾乎所有門閥豪強,都有覬覦皇位的心意。當年桓溫之心,可謂路人皆知,以至于后來佛教文獻《冥祥記》中也留下了如下的故事:
晉大司馬桓溫,末年頗奉佛法,飯饌僧尼。有一比丘尼,失其名,來自遠方,投溫為檀越尼。才行不恒,溫甚敬待,居之門內(nèi)。尼每浴,必至移時。溫疑而窺之:見尼裸身揮刀,破腹出臟,斷截身首,支分臠切。溫怪駭而還。及至尼出浴室,身形如常。溫以實問。尼答云:“若遂凌君上,刑當如之!睍r溫方謀問鼎,聞之悵然。故以戒懼,終守臣節(jié)。尼后辭去,不知所在。
有“問鼎”之心,而“終守臣節(jié)”的不止桓溫,即如詩人的曾祖陶侃,《晉書》里也有記述:
或云侃少時漁于雷澤,網(wǎng)得一織梭,以掛于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又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隧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猶痛。又嘗如廁,見一人朱衣介幘,斂板曰:“以君長者,故來相報。君后當為公,位至八州都督!庇猩葡嗾邘煿缰^侃曰:“君左手中指有豎理,當為公。若徹于上,貴不可言!辟┮葬槢Q之見血,灑壁而為“公”字,以紙裛,“公”字愈明。及都督八州,據(jù)上流,握強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
《晉書》多收載前代傳說,這里所載陶侃的故事未必精確,但與《冥祥記》記桓溫事一樣,透露了當時的一般觀感則無疑。在列位據(jù)有荊州之豪強中,陶侃或許是其意其行最為隱晦的。不過,他的“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與桓溫之“故以戒懼,終守臣節(jié)”,依稀類似。這些傳聞甚至可能的聯(lián)想,作為陶侃后人的陶淵明不容不知,至少因為陶侃,他似應(yīng)不會為此對桓溫,乃至桓玄有特別的惡感吧。
歷史轉(zhuǎn)型之際的陶淵明
這么說,并不是要完全否定陶淵明對東晉末年桓玄、劉裕前仆后繼篡晉自立的負面態(tài)度,而是想說:對于政治史上的大事件,一個人的反應(yīng)可以是政治的,然亦或許可以不是純?nèi)徽蔚,而同時可以是立足于家族的、文化的。
之所以有如此理會,很大程度上可以看陶淵明對桓玄和劉裕的不同態(tài)度。相比較與桓玄的關(guān)系,陶淵明對劉裕觀感應(yīng)屬不佳,其第三次出仕為時很短,至久不過一年,而其詩中對劉裕,素不以之為是。就看陶淵明回顧東晉滅亡的詩歌,《述酒》是非常重要的一篇,但據(jù)袁行霈先生的辯說,所責難的對象也主要在劉裕而不及桓玄。至于在行動上,歸隱田園之后,陶淵明依然與當時的仕途中人保持一定的聯(lián)系與來往,袁行霈先生排比對照之下,以為較為令人矚目的幾位之中,陶淵明的“態(tài)度頗不相同。陶引為知己的是顏延之和殷晉安,可以接近的是王弘,反感拒斥的是檀道濟”,其中的緣由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為他們與劉裕的關(guān)系存在疏遠親近之別:遠劉者,淵明與之近;近劉者,淵明與之遠。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窺見詩人對劉裕的惡感。
除了直接涉及政治現(xiàn)實、世代變局的方面,從前邊談到的陶淵明與桓玄的家世和信仰的聯(lián)系,反觀詩人與劉裕的話,他們之間的隔膜,可想而知是甚為顯著的:劉裕沒有任何門閥社會的家族背景,其崛起完全出自武力及功業(yè),在世族意識上,陶淵明近桓玄而遠劉裕是無疑的;在信仰和思想方面,劉裕出身行伍,不存在任何深刻的教養(yǎng)、傳統(tǒng)和認同,不提桓玄,就說在桓玄之后與劉裕競爭的主要對手劉毅,當時人對比二劉,一般都認為劉裕武功強而劉毅文雅勝?粗绱艘晃粭n雄的漸行坐大,陶淵明想必漸難接受。詩人的拒斥態(tài)度,應(yīng)該也包含了兩個層面,一是基于勛舊家族的政治態(tài)度,二是雖實出身單微衰落之家族而往往自負高標的文化立場。晉宋之際的變局,即就篡晉者言,從世家桓玄到低級士人劉裕,是一整個時代轉(zhuǎn)型的體現(xiàn)。陶淵明作為東晉勛臣的后裔,所受的教育和早年的實踐,都是要入世有所作為的;而他與類似階級的桓玄關(guān)系被迫中斷,與劉裕則不能投緣,在這兩位當時叱咤風云的人物之間,有世族和低等士人的不同,詩人身當此歷史轉(zhuǎn)型的關(guān)頭,對新的歷史動向是不合契的:陶淵明對世族至低等士人之轉(zhuǎn)變自是不奈;而以其勛舊家世,對于篡晉的趨向亦難隨附,構(gòu)成雙重的不合時宜。由此,進而言之,陶淵明最后終于退出官場,固有家族地位實際不高故而不致顯達及對亂世的厭倦,而眼見劉裕日漸強大,不奈世間階級與風習的轉(zhuǎn)趨,也是觀察陶淵明退隱田園不能不加以注意的大的歷史背景。
退隱田園,是詩人做出的人生最大的決斷。此后,陶淵明對于自己的歸隱田園的種種自我詮釋,所謂“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是從自然本性來立說的,發(fā)揮的是莊子和玄學的觀念,高遠而超然,這固然是其學問和思想有以致之;但有如上所述的生活軌跡為背景,這些理念的說明和詮釋,實在也是現(xiàn)實中挫敗的人生經(jīng)驗的轉(zhuǎn)化與提升。陶的自我轉(zhuǎn)化和提升,塑造了他在當時的現(xiàn)實和此后的歷史上的自我形象,是他藉文字而實現(xiàn)了自己的完成。
陶淵明
高超、閑靜、淡遠,是晉宋間第一流人物。說到饑餓,他是飯瓢?,家無存糧。說到寒冷,他是粗布短衣,冬天還穿著夏天的葛衣,沒有替換的衣服。他的住房是四壁空空,難以遮蔽寒風和太陽。窮困之狀可以說是到了極點。讀他的《與子儼等疏》說:“我常恨家中沒有楚國老萊子之妻那樣的賢內(nèi)助來開導我,只有自己懷抱這樣的一片苦心了。你們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也應(yīng)該思索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意義,齊國的管仲、鮑叔二人是朋友,在經(jīng)商贏利分財時,多少并無猜疑之意,外人尚可以如此,何況你們是同父的兄弟呢!”這樣看來,陶淵明還是妾生的兒子。他的《責子》說“雍、端兩人年齡都是十三”,看來這兩個人一定不是同母的弟兄了。陶淵明在彭澤縣作縣令時,下令公田全都種成高粱,說:“這樣我就能常醉酒了,便心滿意足了!钡拮雍蛢鹤訄詻Q請求種粳稻,他就下令讓二頃五十畝種高粱來釀酒,五十畝種粳稻供食用。他在《歸去來兮辭》中自敘也說:“公田的收成,足夠做酒,所以順便求了彭澤令這個小官!彼鞠MN的莊稼熟了,一年后離任。然而從仲秋到冬天,他在官僅八十幾天,就自動免官離職。所謂的高粱粳稻,都沒有能吃到一顆一粒,可悲啊!
參考資料:
陶淵明高簡閑靖,為晉、宋第一輩人。語其饑則簞瓢屢空,缾無儲粟;其寒則裋褐穿結(jié),絺绤冬陳;其居則環(huán)堵蕭然,風日不蔽。窮困之狀,可謂至矣。讀其《與子儼等疏》云:“恨室無萊婦,抱茲苦心。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管仲、鮑叔,分財無猜,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然則猶有庶子也!敦熥印吩娫疲骸坝骸⒍四晔!贝藘扇吮禺惸笭。淵明在彭澤,悉令公田種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逼拮庸陶埛N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其自敘亦云:“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豹q望一稔而逝,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職。所謂秫粳,蓋未嘗得顆粒到口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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