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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小說《星期天》
引導語:星期天,即星期日,根據(jù)圣經(jīng)的說法,基督教以星期日作為“禮拜日”,也代替安息日,下文是小編整理中國散文家汪曾祺短篇小說《星期天》原文,與大家分享學習。
這是一所私立中學,很小,只有三個初中班。地點很好,在福煦路。往南不遠是霞飛路;往北,穿過兩條橫馬路,便是靜安寺路、南京路。因此,學生不少。學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
“校舍”很簡單。靠馬路是一帶水泥圍墻。有一座鐵門。進門左手是一幢兩層的樓房。很舊了,但看起來還結(jié)實。樓下東側(cè)是校長辦公室。往里去是一個像是會議室似的狹長的房間,里面放了一張乒乓球臺子。西側(cè)有一間房間,靠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圓形,形狀有點像一個船艙,是教導主任沈先生的宿舍。當中,外屋是教員休息室;里面是一間大教室。樓上還有兩個教室。
“教學樓”的后面有一座后樓,三層。上面兩層是校長的住家。底層有兩間不見天日的小房間,是沒有家的單身教員的宿舍。
此外,在主樓的對面,緊挨圍墻,有一座鐵皮頂?shù)哪景迮镒印:髽堑呐赃呉灿幸蛔迮铩?/p>
如此而已。
學校人事清簡。全體教職員工,共有如下數(shù)人:
一、校長。姓趙名宗浚,大夏大學畢業(yè),何系,未詳。他大學畢業(yè)后就從事教育事業(yè)。他為什么不在銀行或海關(guān)找個事做,卻來辦這樣一個中學,道理不知何在。想來是因為開一個學堂,進項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時,守家在地,下了樓,幾步就到他的小王國——校長辦公室,下雨連傘都不用打;又不用受誰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閑自在,樂在其中。他這個學校不知道是怎樣“辦”的,學校連個會計都沒有。每學期收了學雜費,全部歸他處理。除了開銷教員的薪水、油墨紙張、粉筆板擦、電燈自來水、笤帚簸箕、拖把抹布,他凈落多少,誰也不知道。物價飛漲,一日數(shù)變,收了學費,他當然不會把鈔票存在銀行里,瞧著它損耗跌落,少不得要換成黃魚(金條)或美鈔。另外他大概還經(jīng)營一點五金電料生意。他有個弟弟在一家五金行做事,行情熟悉。
他每天生活得蠻“寫意”。每天早起到辦公室,坐在他的黑皮轉(zhuǎn)椅里看報。《文匯報》、《大公報》、《新民報》,和隔夜的《大晚報》,逐版瀏覽一遍。他很少看書。他身后的書架上只有兩套書,一套《辭!;還有一套——不知道他怎么會有這樣一套書: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看完報,就從抽屜里拿出幾件小工具,修理一些小玩意,一個帶八音盒的小座鐘,或是一個西門子的彈簧彈子鎖。他愛逛拍賣行、舊貨店,喜歡搜羅這類不費什么錢而又沒有多大用處的玩意;蛘哂靡粋指甲銼修指甲。他其實就在家里呆著,不到辦公室來也可以。到辦公室,主要是為了打電話或接電話。他接電話有個習慣。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照例是先用上海話說:“儂找啥人?”對方找的就是他,他不馬上跟對方通話,總要說:“請儂等一等”,過了一會,才改用普通話說:“您找趙宗浚嗎?我就是……”他為什么每次接電話都要這樣,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是顯得他有一個秘書,第一次接電話的不是他本人,是秘書,好有一點派頭?還是先“緩沖”一下,好有時間容他考慮一下,對方是誰,打電話來多半是為什么事,胸有成竹,有所準備,以便答復?從他接電話的這個習慣,可以斷定:這是一個精明的人。他很精明,但并不俗氣。
他看起來很有文化修養(yǎng)。說話高雅,聲音甜潤。上海市井間流行的口頭語,如“操那起來”,“斜其盎賽”,在他嘴里絕對找不到。他在大學時就在學校的劇團演過話劇,畢業(yè)后偶爾還參加職業(yè)劇團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話說得很好),現(xiàn)在還和上海的影劇界的許多人保持聯(lián)系。我就是因為到上海找不到職業(yè),由一位文學戲劇界的前輩介紹到他的學校里來教書的。他雖然是學校的業(yè)主,但是對待教員并不刻薄,為人很“漂亮”,很講“朋友”,身上還保留著一些大學生和演員的灑脫風度。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體教職員請到后樓他的家里吃一頓“冬至夜飯”,以盡東道之誼。平常也不時請幾個教員出去來一頓小吃。離學校不遠,馬路邊上有一個泉州人擺的魚糕米粉攤子,他經(jīng)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他知道我愛喝酒,每次總還要特地為我叫幾兩七寶大曲。到了星期天,他還忘不了把幾個他鄉(xiāng)作客或有家不歸的單身教員拉到外面去玩玩。逛逛兆豐公園、法國公園,或到老城隍廟去走步九曲橋,坐坐茶館,吃兩塊油氽魷魚,喝一碗雞鴨血湯。凡有這種活動,多半都是由他花錢請客。這種地方,他是一點也不小氣吝嗇的。
他已經(jīng)三十五歲,還是單身。他曾和一個女演員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幾年,女演員名叫許曼諾。因為他母親堅決反對他和這個女人結(jié)婚,所以一直拖著(他父親已死,他對母親是很孝順的)。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這個演員,敲了半天房門,門才開。里面有一個男人(這人他也認識)。他發(fā)現(xiàn)許曼諾的晨衣里面什么也沒有穿!他一氣之下,再也不去了。但是許曼諾有時還會打電話來,約他到DDS或卡夫卡司①去見面。那大概是許曼諾生活上遇到了困難,來求他給她一點幫助了。這個女人我見過,頗有豐韻,但是神情憔悴,顯然長期過著放縱而不安定的生活。她抽煙,喝烈性酒。
他發(fā)胖了。才三十五歲就已經(jīng)一百六十斤。他很知道,再發(fā)展下去會是什么樣子,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大胖子(我們見過他的遺像)。因此,他節(jié)食,并且注意鍛煉。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員小沈先生或他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會議室那張乒乓球臺子就是為此而特意買來的。
二、教導主任沈先生。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學畢業(yè)。他到這所私立中學來教書,自然是因為老同學趙宗浚的關(guān)系。他到這所中學有年頭了,從學校開辦,他就是教導主任。他教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授課量相當于兩個教員,所拿薪水也比兩個教員還多。而且他可以獨占一間相當寬敞明亮的宿舍,蠻適意。這種條件在上海并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因此,他也不必動腦筋另謀高就。大概這所中學辦到哪一天,他這個教導主任就會當?shù)侥囊惶臁?/p>
他一輩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這個學校讀書)用一個三層的提梁飯盒從家里給他送來(晚飯他回家吃)。菜,大都是紅燒肉、煎帶魚、荷包蛋、香腸……。每頓他都吃得一點不剩。因此,他長得像一個牛犢子,呼吸粗短,舉動稍欠靈活。他當然有一對金魚眼睛。
他也不大看書,但有兩種“書”是必讀的。一是“方塊報”②,他見到必買,一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學校隔壁兩三家,有一家小書店,每到《蜀山劍俠傳》新出一集,就在門口立出一塊廣告牌:“好消息,《蜀山劍俠傳》第××集已到!”沈裕藻走進店里,老板立即起身迎接:“沈先生,老早替儂留好勒嗨!”除了讀“書”,他拉拉胡琴。他有一把很好的胡琴,鳳眼竹的擔子,聲音極好。這把胡琴是他的驕傲。雖然在他手里實在拉不出多大名堂。
他沒有什么朋友,卻認識不少有名的票友。主要是通過他的同學李文鑫認識的,也可以說是通過這把胡琴認識的。
李文鑫也是大夏畢業(yè)的。畢業(yè)以后,啥事也不做。他家里開著一爿旅館,他就在家當“小開”。這是那種老式的旅館,在南市、十六鋪一帶還可見到。一座回字形的樓房,四面都有房間,當中一個天井。樓是純粹木結(jié)構(gòu)的,扶梯、欄桿、地板,全都是木頭的,涂了紫紅色的油漆。住在樓上,走起路來,地板會格吱格吱地響。一男一女,在房間里做點什么勾當,隔壁可以聽得清清楚楚?腿耸侨叹帕,什么人都有。李文鑫就住在帳房間后面的一間潔凈的房間里,聽唱片,拉程派胡琴。他是上海專拉程派的名琴票。他還培養(yǎng)了一個彈月琴的搭檔。這彈月彈的是個流浪漢,生病因在他的旅館里,付不出房錢。李文鑫踱到他房間里,問他會點什么,——啥都不會!李文鑫不知怎么會忽然心血來潮,異想天開,拿了一把月琴:“儂彈!”這流浪漢就使勁彈起來,——單弦繃。李文鑫不讓他閑著,三九天,弄一盆冰水,讓這流浪漢把手指頭彈得發(fā)燙了,放在冰水里泡泡——再彈!在李文鑫的苦教之下,這流浪漢竟成了上海灘票界的一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月琴。這流浪漢一個大字不識,挺大個腦袋,見人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傻笑,可是彈得一手好月琴。使起“竄兒”來,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而且尺寸穩(wěn)當,板槽瓷實,和李文鑫的胡琴嚴絲合縫,“一眼”不差,為李文鑫的琴藝生色不少。票友們都說李文鑫能教出這樣一個下手來,真是獨具慧眼。李文鑫就養(yǎng)著他,帶著他到處“走票”,很受歡迎。
李文鑫有時帶了幾個票友來看沈裕藻,因為這所學校有一間會議室,正好調(diào)嗓子清唱。那大都是星期天。沈裕藻星期天偶爾也同我們一起去逛逛公園,逛逛城隍廟,陪趙宗浚去遛拍賣行,平常大都是讀“書”,等著這些唱戲朋友,李文鑫認識的票友都是“有一號”的。像古森柏這樣的名票也讓李文鑫拉來過。古森柏除了偶爾唱一段《監(jiān)酒令》,讓大家欣賞欣賞徐小香的古調(diào)絕響外,不大唱。他來了,大都是聊。盛蘭如何,盛戎如何,世海如何,君秋如何。他聊的時候,別的票友都洗耳恭聽,連連頷首。沈裕藻更是聽得發(fā)呆。有一次,古森柏和李文鑫還把南京的程派名票包華請來過。包華那天唱了全出《桑園會》(這是他的代表作,曾灌唱片)。李文鑫操琴,用的就是老沈的那把鳳眼竹擔子的胡琴(這是一把適于拉西皮的琴)。流浪漢閉著眼睛彈月琴。李文鑫叫沈裕藻來把二胡托著。沈裕藻只敢輕輕地蹭,他怕拉重了“出去”了。包華的程派真是格高韻雅,懂戲不懂戲的,全都聽得出了神,鴉雀無聲。
沈裕藻的這把胡琴給包華拉過,他給包華托過二胡,他覺得非常光榮。
三、英文教員沈福根。因為他年紀輕,大家叫他小沈,以區(qū)別于老沈——沈裕藻。學生列他“小沈先生”。他是本校的畢業(yè)生。畢業(yè)以后賣了兩年小黃魚,同時在青年會補習英文。以后跟校長趙先生講講,就來教英文了。他的英文教得怎么樣?——不曉得。
四、史地教員史先生。史先生原是首飾店出身。他有一樁艷遇。在他還在首飾店學徒的時候,有一天店里接到一個電話,叫給一家送幾件首飾去看看,要一個學徒送去。店里叫小史去。小史拿了幾件首飾,按電話里所說的地址送去了。地方很遠。送到了,是一座很幽靜的別墅,沒有什么人。女主人接見了他,把他留下了。住了三天(據(jù)他后來估計,這女主人大概是一個軍閥的姨太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還常常津津樂道地談起這件事。一談起這件事,就說:“畢生難忘!”我看看他的模樣(他的臉有一點像一張拉長了的猴子的臉),實在很難想象他曾有過這樣的艷遇。不過據(jù)他自己說,年輕時他是蠻漂亮的。至于他怎么由一個首飾店的學徒變成了一個教史地的中學教員,那誰知道呢。上海的許多事情,都是蠻難講的。
五、體育教員謝霈。這個學校沒有操場,也沒有任何體育設(shè)備(除了那張乒乓球臺子),卻有一個體育教員。謝先生上體育課只有一種辦法,把學生帶出去,到霞飛路的幾條車輛行人都較少的橫馬路上跑一圈。學生們很愿意上體育課,因為可以不在教室里坐著,回來還可以買一點甜咸“支卜”、檀香橄欖、蜜餞嘉應(yīng)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著,三三兩兩地走進學校的鐵門。謝行生沒有什么學歷,他當過兵,要過飯。他是個憤世嫉俗派,什么事情都看透了。他常說:“什么都是假的。爺娘、老婆、兒女,都是假的。只有銅鈿,銅鈿是真的!”他看到人談戀愛就反感:“戀愛。沒有的。沒有戀愛,只有操×!”他生活非常儉省,連茶葉都不買。只在一件事上卻舍得花錢:請人下棋。他是個棋迷。他的棋下得很臭,但是愛看人下棋。一到星期天,他就請兩個人來下棋,他看。有時能把上海的兩位圍棋國手請來。這兩位國手,都穿著紡綢衫褲,長衫折得整整齊齊地搭在肘臂上。國手之一的長衫是熟羅的,國手之二的是香云紗。國手之一手執(zhí)棕竹拄杖,國手之二手執(zhí)湘妃竹骨子的折扇。國手之一留著小胡子,國手之二不留。他們都用長長的象牙煙嘴吸煙,都很瀟灑。他們來了,稍事休息,見到人都欠起身來,彬彬有禮,然后就在校長辦公室的寫字臺上擺開棋局,對弈起來。他們來了,謝先生不僅預(yù)備了好茶好煙,還一定在不遠一家廣東館訂幾個菜,等一局下完,請他們?nèi)バ∽。這二位都是好酒量,都能喝二斤加飯或善釀。謝先生為了看國手下棋,花起錢不覺得肉痛。
六、李維廉。這是一個在復旦大學教書的詩人的侄子,高中畢業(yè)后,從北平到上海來,準備在上?即髮W。他的叔父和介紹我來的那位文學戲劇前輩是老朋友,請這位前輩把他介紹到這所學校來,教一年級算術(shù),好解決他的食宿。這個年輕人很靦腆,不愛說話,神情有點憂郁。星期天,他有時到叔叔家去,有時不去,躲在屋里溫習功課,寫信。
七、胡鳳英。女,本校畢業(yè),管注冊、收費、收發(fā)、油印、接電話。
八、校工老左。住在后樓房邊的板棚里。
九、我。我教三個班的國文。課余或看看電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里坐坐,或陪一個天才畫家無盡無休地逛霞飛路,說一些海闊天空,才華迸發(fā)的廢話。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面后,就回到學校里來,在“教學樓”對面的鐵皮頂木棚里批改學生的作文,寫小說,直到深夜。我很喜歡這間棚子,因為只有我一個人。除了我,誰也不來。下雨天,雨點落在鐵皮頂上,乒乒乓乓,很好聽。聽著雨聲,我往往會想起一些很遙遠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現(xiàn)在在上海。雨已經(jīng)停了,分明聽到一聲:“白糖蓮心粥——!”
星期天,除非有約會,我大都隨幫唱影,和趙宗浚、沈裕藻、沈福根、胡鳳英……去逛兆豐公園、法國公園,逛城隍廟。或聽票友唱戲,看國手下棋。不想聽也不想看的時候,就翻《辭!,看《植物名實圖考長編》——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筆極好。我對這本書一直很有感情,因為它曾經(jīng)在喧囂歷碌的上海,陪伴我度過許多閑適安靜的辰光。
這所中學里,忽然興起一陣跳舞風,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舉辦舞會。這是校長趙宗浚所倡導的。原因是:
一、趙宗浚正在追求一位女朋友。這女朋友有兩個妹妹,都是剛剛學會跳舞,癮頭很大。舉辦舞會,可以把這兩個妹妹和她們的姐姐都吸引了來。
趙宗浚新認識的女朋友姓王,名靜儀。史先生、沈福根、胡鳳英都稱呼她為王小姐。她人如其名,態(tài)度文靜,見人握手,落落大方。臉上薄施脂粉,身材很苗條。衣服鞋子都很講究,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但乍一看看不出來,因為款式高雅,色調(diào)諧和,不趨時髦,毫不扎眼。她是學音樂的,在一個教會學校教音樂課。她父親早故,一家生活全由她負擔。因為要培養(yǎng)兩個妹妹上學,靠三十歲了,還沒有嫁人。趙宗浚在一個老一輩的導演家里認識了她,很傾心。他已經(jīng)厭倦了和許曼諾的那種叫人心煩意亂的戀愛,他需要一個安靜平和的家庭,王靜儀正是他所向往的伴侶。他曾經(jīng)給王靜儀寫過幾封信,約她到公園里談過幾次。趙宗浚表示愿意幫助她的兩個妹妹讀書;還表示他已經(jīng)是這樣的歲數(shù)了,不可能再有那種火辣辣的、羅曼蒂克的感情,但是他是懂得怎樣體貼照顧別人的。王靜儀客客氣氣地表示對趙先生的為人很欽佩,對他的好意很感謝。
她的兩個妹妹,一個叫婉儀,一個叫淑儀,長得可一點也不像姐姐,她們的臉都很寬,眼眼分得很開,體型也是寬寬扁扁的。雅氣未脫,不大解事,吃起點心糖果來,聲音很響。王靜儀帶她們出來參加這一類的舞會,只是想讓她們見見世面,有一點社交生活。這在她那樣比較寒素的人家,是不大容易有的。因此這兩個妹妹隨時都顯得有點興奮。
二、趙宗浚覺得自己太胖了,需要運動。
三、他新從拍賣行買了一套調(diào)制雞尾酒的酒具,一個賽銀的酒海,一個曲頸長柄的酒勺,和幾十只高腳玻璃酒杯,他要拿出來派派用場。
四、現(xiàn)有一個非常出色的跳舞教師。
這人名叫赫連都。他不是這個學校里的人,只是住在這個學校里。他是電影演員,也是介紹我到這個學校里來的那位文學戲劇前輩把他介紹給趙宗浚,住到這個學校里來的,因為他在上海找不到地方住。他就住在后樓底層,和謝霈、李維廉一個房間!液鸵粋在《大晚報》當夜班編輯的姓江的老兄住另一間。姓江的老兄也不是學校里的人,和趙宗浚是同學,故得寄住在這里。這兩個房間黑暗而潮濕,白天也得開燈。我臨離開上海時,打行李,發(fā)現(xiàn)墊在小鐵床上的席子的背面竟長了一寸多長的白毛!房間前面有一個狹小的天井,后樓的二三層和隔壁人家樓上隨時會把用過的水從高空潑在天井里,嘩啦一聲,驚心動魄。我因此給這兩間屋起了一個室名:聽水齋。
赫連都有點神秘。他是個電影演員,可是一直沒有見他主演過什么片子。他長得高大、挺拔、英俊,很有男子氣。雖然住在一間暗無天日的房子里,睡在一張破舊的小鐵床上,出門時卻總是西裝筆挺,容光煥發(fā),像個大明星。他忙得很。一早出門,很晚才回來。他到一個白俄家里去學發(fā)聲,到另一個白俄家里去學舞蹈,到健身房練拳擊,到馬場去學騎馬,到劇專去旁聽表演課,到處找電影看,除了美國片、英國片、蘇聯(lián)片,還到光陸這樣的小電影院去看烏發(fā)公司的德國片,研究卻爾斯勞頓和里昂·巴里摩爾……
他星期天有時也在學校里呆半天,聽票友唱戲,看國手下棋,跟大家聊聊天。聊電影,聊內(nèi)戰(zhàn),聊沈崇事件,聊美國兵開吉普車撞人、在馬路上酗酒胡鬧。他說話富于表情,手勢有力。他的笑聲常使人受到感染。
他的舞跳得很好。探戈跳得尤其好,曾應(yīng)邀在跑狗場舉辦的探戈舞表演晚會上表演過。
趙宗浚于是邀請他來參加舞會,教大家跳舞。他欣然同意,說:
“好啊!”
他在這里寄居,不交房錢,這點義務(wù)是應(yīng)該盡的,否則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到了星期天,我們就哪兒也不去了。胡鳳英在家吃了早飯就到學校里來,和老左、沈福根把樓下大教室的課桌課椅都搬開,然后搬來一匣子鋼絲毛,一團一團地撒在地板上,用腳踩著,順著木紋,使勁地擦。趙宗浚和我有時也參加這種有趣的勞動。把地板擦去一層皮,露出了白茬,就上蠟。然后換了幾個大燈泡,蒙上紅藍玻璃紙。有時還掛上一些縐紙彩條,紙燈籠。
到了晚上,這所學校就成了一個俱樂部。下棋的下棋,唱戲的唱戲,跳舞的跳舞。
紅藍燈泡一亮,電唱機的音樂一響,彩條紙燈被電風扇吹得搖搖晃晃,很有點舞會的氣氛。胡鳳英從后樓搬來十來只果盤,裝著點心糖果。越宗浚捧著賽銀酒海進來,著手調(diào)制雞尾酒。他這雞尾酒是中西合璧。十幾瓶汽水,十幾瓶可口可樂,兌上一點白酒。但是用曲頸長柄的酒勺傾注在高腳酒杯里,晶瑩透亮,你能說這不是雞尾酒?
音樂(唱片)也是中西并蓄,雅俗雜陳。肖邦、華格那、斯特勞斯;黑人的爵士樂、南美的倫擺舞曲,夏威夷情歌;李香蘭唱的《支那之夜》、《賣糖歌》;廣東音樂《彩云追月》、《步步高》;上海的流行歌曲《三輪車上的小姐》、《你是一個壞東西》;還有跳舞場里大家一起跳的《香檳酒氣滿場飛》。
參加舞會的,除了本校教員,王家三姊妹,還有本校畢業(yè)出去現(xiàn)已就業(yè)的女生,還有胡鳳英約來的一些男女朋友。她的這些朋友都有點不三不四,男的穿著全套美國大兵的服裝,大概是飛機場的機械士;女的打扮得像吉普女郎。不過他們到這里參加舞會,還比較收斂,甚至很拘謹。他們畏畏縮縮地和人握手。跳舞的時候也只是他們幾個人來回配搭著跳,跳倫擺。
赫連都幾乎整場都不空。女孩子都愛找他跳。他的舞跳得非常的“帥”(她們都很能體會這個北京字眼的全部涵意了)。腳步清楚,所給的暗示非?隙。跟他跳舞,自己覺得輕得像一朵云,交關(guān)舒服。
這一天,華燈初上,舞樂輕揚。李文鑫因為晚上要拉一場戲,帶著彈月琴的下手走了。票友們有的告辭,有的被沈裕藻留下來跳舞。下棋的吃了老酒,喝著新泡的龍井茶,準備再戰(zhàn)。參加舞會的來賓陸續(xù)到了,赫連都卻還沒有出現(xiàn)——他平常都是和趙宗浚一同張羅著迎接客人的。
大家正盼望著他,忽然聽到鐵門外人聲雜亂,不知出了什么事。趕到門口一看,只見一群人簇護著赫連都。赫連都頭發(fā)散亂,襯衫碎成了好幾片。李維廉在他旁邊,夾著他的上衣。赫連都連連向人群拱手: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嘸不啥,嘸不啥!大家全是中國人!”
“儂為中國人吐出一口氣,應(yīng)該謝謝儂!”
一個在公園里教人打拳的滄州老人說:“兄弟,你是好樣兒的!”
對面弄堂里賣咖喱牛肉面的江北人說:“赫先生!你今天干的這樁事,真是叫人佩服!晏一歇請到小攤子上吃一碗牛肉面消夜,我也好表表我的心!”
赫連都連忙說:“謝謝,謝謝!改天,改天擾您!”
人群散去,赫連都回身向趙宗浚說:“老趙,你們先跳,我換換衣服,洗洗臉,就來!”說著,從李維廉手里接過上衣,往后樓走去。
大家忙問李維廉,是怎么回事。
“赫連都打了美國兵!他一人把四個美國兵全給揍了!我和他從霞飛路回來,四個美國兵喝醉了,正在侮辱一個中國女的。真不像話,他們把女的衣服差不多全剝光了!女的直叫救命。圍了好些人,誰都不敢上。赫連都脫了上衣,一人給了他們一拳,全都揍趴下了。他們起來,輪流和赫連都打開了boxing③,赫連都毫不含糊。到后來,四個一齊上。周圍的人大家伙把赫連都一圍,擁著他進了胡同。美國兵歪歪倒倒,罵罵咧咧地走了。真不是玩意!”
大家議論紛紛,都很激動。
圍棋國手之一慢條斯理地說:“是不是把鐵門關(guān)上?只怕他們會來尋事!
國手之二說:“是的。美國人惹不得!
趙宗浚出門兩邊看看,說:“用不著,那樣反而不好!
沈福根說:“我去偵察偵察!”他像煞有介事,躡手躡腳地向霞飛路走去。過了一會,又踅了回來:
“嘸啥嘸啥!霞飛路上人來人往。美國赤佬已經(jīng)無影無蹤哉!”
于是下棋的下棋,跳舞的跳舞。
赫連都換了一身白法蘭絨的西服出來,顯得格外精神。
今天的舞會特別熱烈。
赫連都幾乎每支曲子都跳了。他和王婉儀跳了快三步編花;和王淑儀跳了《維也納森林》,帶著她沿外圈轉(zhuǎn)了幾大圈;慢四步、狐步舞,都跳了,他還邀請一個吉普女郎跳了一場倫擺。他向這個自以為很****的女郎走去,欠身伸出右手,微微鞠躬,這位****女郎受寵若驚,喜出望外,連忙說:“喔!謝謝儂!”
王靜儀不大跳,和趙宗浚跳了一支慢四步以后,拉了李維廉跳了一支慢三步圓舞曲,就一直在邊上坐著。
舞會快要結(jié)束時,王靜儀起來,在唱片里挑了一張《LapaIoma》④,對赫連都說:“我們跳這一張!焙者B都說:“好!
西班牙舞曲響了,飄逸的探戈舞跳起來了。他們跳得那樣優(yōu)美,以致原來準備起舞的幾對都停了下來,大家遠遠地看他們倆跳。這支曲子他們都很熟,配合得非常默契。赫連都一晚上只有跳這一次舞是一種享受。他托著王靜儀的腰,貼很很近;輕輕握著她的指尖,拉得很遠,有時又撒開手,各自隨著音樂的旋律進退起伏。王靜儀高高地抬起手臂,微微地側(cè)著肩膀,俯仰,回旋,又輕盈,又奔放。她的眼睛發(fā)亮。她的白紗長裙飄動著,像一朵大百合花。
大家都看得癡了。
史先生(他不跳舞,但愛看人跳舞,每次舞會必到)輕聲地說:“這才叫跳舞!”
音樂結(jié)束了,太短了!
美的東西總是那樣短促!
但是似乎也夠了。
趙宗浚第一次認識了王靜儀。他發(fā)現(xiàn)了她在沉重的生活負擔下仍然完好的抒情氣質(zhì),端莊的儀表下面隱藏著的對詩意的、浪漫主義的幸福的熱情的、甚至有些野性的向往。他明明白白知道:他的追求是無望的。他第一次苦澀地感覺到:什么是庸俗。他本來可以是另外一種人,過另外一種生活,但是太晚了!他為自己的圓圓的下巴和柔軟的、稍嫌肥厚的嘴唇感到羞恥。他覺得異常的疲乏。
舞會散了,圍棋也結(jié)束了。
謝霈把兩位國手送出鐵門。
國手之一意味深長地對國手之二說:
“這位赫連都先生,他會不會是共產(chǎn)黨?”
國手之二回答:
“難講的。”
失眠的霓虹燈在上海的夜空,這里那里,靜靜地燃燒著。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北京酷暑揮汗作
、倥f上海兩家俄國咖啡館。
、谏虾R欢攘餍。十六開,八頁或十二頁,訂成薄薄的一本,圖文并茂。開頭兩頁,為了向國民黨的檢查機關(guān)交帳,大都登中央社的電訊,要人行蹤。以下是各種社會新聞,影星名伶艷事,武俠小說和海上文人所寫的****小說。此外還有大量的****和半****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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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西班牙語,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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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妻子
我國的大作家,汪曾祺,在他的平凡而坎坷的一生中最為重要的那個人是誰?很多人給出的答案是汪曾祺的妻子,那么汪曾祺妻子究竟是誰?為何她能夠成為汪曾祺這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人?汪曾祺妻子的一生又有哪些作為?
汪曾祺,他一輩子的伴侶,一生的愛人,名叫施松卿。施松卿出生于福建省,但她并不是一直都在福建生活,小時候的施松卿,家庭很不安定,因為她的父親是華僑,生活在海外,但是母親確實在福建,所以施松卿小時候,可以說是輾轉(zhuǎn)奔波在福建和海外。
長大后的施松卿,生得十分秀美,但身體確實體弱多病,通過自身的努力考入西南聯(lián)大,在這里她認識了一生之中最為重要的人,也就是我國偉大作家汪曾祺。施松卿的求學之路其實極為坎坷,主要因為身體的不適,導致她求學之路曾經(jīng)兩度輟學就醫(yī),最后從理工科轉(zhuǎn)到文科西文,從而成為汪曾祺的同系同學。施松卿成年后的生活并不如小時候那么優(yōu)越,家庭生活顯得十分拮據(jù),為了能夠貼補家用,減輕工作負擔,到中國建設(shè)中學任教,與汪曾祺的緣分也就此展開。
施松卿嫁與汪曾祺之后,成為老汪的賢內(nèi)助,將汪曾祺的生活照顧的面面俱到,能夠讓汪曾祺專心的從事他的文學事業(yè),并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汪曾祺全家的住房問題還是有賴于施松卿的教學分房,才得以妥善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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