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通佚書看辛棄疾紹熙四年的行實和心態(tài)論文范文
在清歸安姚氏所編刻《鳳墅殘?zhí)屛摹肪砦,即原《鳳墅法帖》卷十七“南渡文藝帖”之“辛稼軒”名下,收有辛棄疾書信一通。經(jīng)查檢幾種辛氏文集,如清人辛啟泰刻《稼軒集鈔存》,鄧廣銘先生《辛棄疾詩文鈔存》,以及由鄧廣銘先生輯校審訂、辛更儒先生箋注之《辛稼軒詩文箋注》,均未收此文,故可確定其為稼軒佚文無疑。根據(jù)姚氏釋文,該書信連署銜、署名在內(nèi)計三十行,今先抄錄其全文如下:
棄疾坎壈之跡,奔走半天下,二三十年間,名公巨卿、碩生鴻儒,棄疾不佞,皆獲伏下風而接余論,獨一世偉人,每有惄如調(diào)饑之嘆。初春入都,得望溫厲,遂降此心。且蒙顧睞接納,如平生歡,其何幸如之!猝猝南征,八月間始交賤事,求訪故事,當以吏櫝上罷,任不勝任之謝。然區(qū)區(qū)庸敬,豈所以施諸達人大觀之前!棄疾則陋矣,言之汗下。
載惟察院問學之富、踐履之實,忠肝義膽可以貫日月而沮金石者,固已見之議論之余矣。海內(nèi)學士日俟廷告,由禁林而上政途,鹽梅霖雨之事,不于門下,將誰屬乎?棄疾泚筆以俟修慶。
棄疾求閑得劇,衰病不支。冠蓋如云,朝求夕索,少失其意,風波洶涌,平陸江海。吁,可畏哉!棄疾至日前欲先遣孥累西歸,單騎留此,即上祠請。或者謂送故迎新,耗蠹屬耳,理有未安,少俟來春,當伸此請。故應有望于門下宛轉(zhuǎn)成就之賜也。
三山歲事得中熟,然亦不敢不為救荒
之備。弟才薄力腐,任大責重,未知濟否。 尚幸警誨,引睇實榮。伏紙不勝依歸之劇。右謹具呈。
朝奉大夫、集英殿修撰、權(quán)知福州軍州辛棄疾劄子。
《鳳墅法帖》原為南宋曾宏父所編,系根據(jù)其家藏宋人手澤,特別是時人與其父三復(字無玷)往還書信,編刻而成,元、明以后已殘,至清,數(shù)家各得其一部分,以其原書多草、行體,諸家分別為主釋識,而歸安姚氏所刻《鳳墅殘?zhí)屛摹肥,雖僅及曾宏父原刻四十卷之四之一,然就現(xiàn)存情況看,已最為完本。其文獻真實性,可由歷代名家的題跋得到證明,這里擬引用乾隆三十四年(1769)著名學者錢大昕的跋語作說明。錢氏云:“《鳳墅法帖》者,南宋曾宏父幼卿所刻,正帖二十卷,續(xù)帖二十卷,皆宋人書。其云‘鳳墅’者,鐫于廬陵郡之鳳山別墅故也。予所得僅兩卷,一為‘南渡名相帖’,一為‘南渡執(zhí)政帖’!碇兴d,皆諸公書翰,而與其父少師往還之帖居其太半。古人書問,不輕假手門客。行草大小疏密不拘,要皆秀逸可愛。宏父未冠失所怙,然藏弆手澤久而不忘,亦征名臣之有后矣!卑现小芭c其父少師往還之帖居其太半”一句,最關(guān)緊要,它十分清楚而雄辯地說明了曾氏此帖的文獻來源和文獻真實性。
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趙希弁《附志》著錄有曾宏父《鳳墅帖》二十卷,《畫帖》二卷,《續(xù)帖》四卷,當是曾氏刻石未全時本。而殘存之《鳳墅法帖》,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據(jù)悉,已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影印出版。影印本對觀摩、賞鑒宋人法書,無疑是最好的.版本。而本文所據(jù)之底本,乃清人之釋識本,即前文所稱《鳳墅殘?zhí)屛摹。今日所見之《釋文》,亦有三種版本,其一即錢氏所藏二卷本,見錄于《貸園叢書初集》、《叢書集成初編》兩種叢書中,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均另藏有清抄本;其二為葉氏藏八卷本,所知僅有南京圖書館藏清趙氏非昔軒抄本,清趙宗建為之校、跋;其三為十卷本,最為全本,亦即本文之底本,她是合葉氏、錢氏所藏匯刻而成,前八卷排以“釋文一”至“釋文八”之序,當來自葉氏藏;后二卷以“釋文上”、“釋文下”標卷次,當來自錢氏藏。書口下題“咫進齋叢書 歸安姚氏刊”,而考歸安姚氏光緒九年刊《咫進齋叢書》,并無此書,當是未及收入者,此足以補其缺。
此通佚書對研究辛棄疾在紹熙年間的一些行實和心態(tài),具有重要價值。
《宋史》卷四〇一辛棄疾傳云:“紹熙二年,起福建提點刑獄;召見,遷大理少卿,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编噺V銘先生《辛稼軒年譜》指出:光宗紹熙三年(1192)春,稼軒赴福建提點刑獄任;秋九月,安撫使林枅卒,稼軒攝帥事;十二月,由三山赴行在。紹熙四年春,光宗召見于便殿,奏對,遷太府少卿(鄧先生據(jù)樓鑰《攻媿集》中制詞改《宋史》本傳);秋,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紹熙五年,秋七月,以諫官論列罷帥任,主管武夷山?jīng)_佑觀;九月,又被論列,降充秘閣修撰,并于該年再到期思卜筑。
據(jù)此,由書中“初春入都”四字,以及“八月間”、“歲事得中熟”、“至日前”等內(nèi)容可知,此通佚書當作于紹熙四年八月秋收后至冬至之間。
書中所稱贊之“察院”,當為稼軒寄書對象。考《宋史·職官四》:“御史臺……其屬有三院……三曰察院,監(jiān)察御史隸焉!庇衷:“慶元二年,侍御史黃黼言:監(jiān)察御史,高宗時嘗置六員,孝宗時置三員,令分按之,任止二人,乞增置一員,自后常置三員!睋(jù)此知,孝宗時置監(jiān)察御史三員,然實際只有二員;光宗時沿孝宗舊制,置監(jiān)察御史二員。另據(jù)《宋史》卷三九二《趙汝愚傳》和卷三九三《黃度傳》,汪義端、黃度二人均曾于紹熙四年任察院,那么,
汪、黃二人中的一人是否即為稼軒致書對象呢? 回答是否定的,因為書中所謂察院,系稱呼受書人舊職,非稼軒作書時在任之察院!斗ㄌ肪幷咴旮,以及前引錢大昕氏,在跋語中均多次說明,這些法帖多系書主與曾父三復往還之書,而曾父確曾任過察院之職,如《釋文》卷三,當原《法帖》卷一五“南渡儒行帖南渡史學帖南渡續(xù)魁帖”之“石華文”名下,所收石宗昭致曾三復書中,即有“伏自察院暫領藩府,宗昭亦繼歸田里”之語;同卷吳獵致曾三復書,亦稱“右謹具申呈察院先生臺席”。這在整部《釋文》中有多處實證,今不一一列出。故稼軒此書中所謂察院,應指《法帖》編刻者曾宏父之父曾三復,這是理之當然,毫無疑問。此亦足證佚書之可靠。
《淳熙三山志》卷二二《郡守》載:“辛棄疾,紹熙四年八月以朝散大夫集英殿修撰知!彼蒲约谲幹V輹r的官階為朝散大夫,但據(jù)此佚書,應為“朝奉大夫”,比朝散大夫低一級 (參《宋史·職官志九》) 。同時,八月亦為到任時間,其任命時間估計不會遲于五、六月或六、七月。
稼軒知福州時官職,《宋史》本傳,及鄧廣銘先生《辛稼軒年譜》,蔡義江、蔡國黃《辛棄疾年譜》 (以下簡稱“蔡譜”) 等,俱言為“知福州”;但據(jù)此佚書,開始時應為“權(quán)知福州”,其“權(quán)”字之落,可能是在作此書之后,大概要到紹熙五年初了。
稼軒自“初春入都”至八月間匆匆回至閩地,其間在京時間甚短。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很快又離京的呢?我們當然可以猜測是由于朝事不寧,主戰(zhàn)派與主和派斗爭激烈,稼軒不愿卷入無謂的政治紛爭之中,朝中又缺乏強有力的援助,等等,但是,佚書中的一段話卻更能透露其中的原由:“棄疾求閑得劇,衰病不支。冠蓋如云,朝求夕索,少失其意,風波洶涌,平陸江海。吁,可畏哉!”其中,“求閑得劇,衰病不支”云云,自是托詞,而更直接的原因應是“冠蓋如云,朝求夕索,少失其意,風波洶涌,平陸江!,也即京城里的那些達官要人,竟然不斷地向他索要錢財,一旦稍有怠慢不予答應或滿足,便會平白地給他制造一些事端,甚至是大的事端。蓋稼軒入京前在福建時,已經(jīng)著手發(fā)展經(jīng)濟,作為一路之帥臣(攝帥),自然易讓人以為多財;加之,他前此官湖南時,“議者以聚斂聞,降御前金字牌” (《宋史》本傳) ;而還有一件事就發(fā)生在居京期間,更易讓人認為他富有財產(chǎn):“為大理卿(按:“大理”應為“太府”)時,同僚吳交如死,無棺斂,棄疾嘆曰:‘身為列卿而貧若此,是廉介之士也!群褓幹,復言于執(zhí)政,詔賜銀絹! (《宋史》本傳) 所以,這些“如云”之“冠蓋”,才對他“朝求夕索”。稼軒財力既有限,又不勝其煩,故請求離開京城這塊是非之地,便很自然。比較之下,“蔡譜”所言“辛在攝帥時曾上疏言經(jīng)界事,經(jīng)界乃劃清田地界址,于大地主豪戶不利。據(jù)《宋史·朱熹傳》載,當時宰相留正反對經(jīng)界,故辛之內(nèi)調(diào)可能與留正有關(guān)”,以為是留正使得稼軒出朝,恐的確尚需實證做進一步之證明。
稼軒在福建任上的心態(tài),“蔡譜”紹熙四年“光宗召見,上登對劄子,遷太府少卿”條后,據(jù)稼軒《最高樓》(吾衰矣)詞出列“擬乞歸,賦詞”條,加按語云:“辛棄疾雄才大略,對清閑之京官生涯,歷來不感興趣,故于每次奉召內(nèi)調(diào),均有怨恨牢騷。上年歲杪奉召離閩時所賦兩詞,見其心情。本年初過建安詞中亦有‘玉殿何須儂去’之句!當M乞歸’雖未必定有此事,但確表示其消極思退之心情,當可認為本年所作……”指出稼軒此年情緒低落,有乞歸之思,相較其他辛氏年譜、傳記,為深入、細致些。今此通佚書中“棄疾至日前欲先遣孥累西歸,單騎留此,即上祠請;蛘咧^送故迎新,耗蠹屬耳,理有未安,少俟來春,當伸此請。故應有望于門下宛轉(zhuǎn)成就之賜也”云云,竟然連妻兒家小先期西行的想法都已產(chǎn)生,可謂直接而充分地表明了其欲請祠歸隱的心態(tài),足證“蔡譜”之高明。然佚書既明言“至日前……少俟來春”,則其退隱之志應是紹熙四年八月自京歸閩后萌生的,而“蔡譜”系這種歸隱心態(tài)于“秋,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條之前,則顯與事實有一定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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