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詩選
導(dǎo)語:文學(xué)作品給讀者的印象,若以客觀與主觀為兩極,理念與情感為對立,則每有知性與感性之分。以下小編為大家介紹余光中散文詩選文章,歡迎大家閱讀參考!
余光中散文詩選
聽聽那冷雨
作者: 余光中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fēng)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jì),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dān)。不能撲進(jìn)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yán)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yuǎn)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dāng)然還是中國永遠(yuǎn)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xì)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biāo)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shù)暮阪I白鍵馬恩聰?shù)奶瓝芟?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柜內(nèi),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nèi),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dāng)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罚鹉舅鹜,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nèi)f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云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纯,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yīng)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xì)細(xì)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fā)出草和樹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藍(lán)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云,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云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fēng)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lǐng)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云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diào)。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xì)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xiàn)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氐脚_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云絳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fēng)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fēng)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再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fēng)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jù)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細(xì)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yuǎn)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xì)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wǎng),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shù)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nèi)延長復(fù)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fēng)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xì)細(xì)密密的節(jié)奏,單調(diào)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蚴窃诮系臐蓢l(xiāng),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xì)細(xì)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幺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fēng)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fēng)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蝎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diào)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nèi)樂是室外樂,戶內(nèi)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xiàn)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jīng)的韻里找,F(xiàn)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夫工也去了。曾經(jīng)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qū)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fā)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yè)如何發(fā)達(dá),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fēng)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fā)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qū)Ψ降拇缴项a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fā)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shù)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xué)放學(xué),菜市來回的途中。現(xiàn)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jié)晶體在無風(fēng)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xiāng)白雨的祝福,或許發(fā)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jīng)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拓展閱讀】
純感性的散文可成為美文,除了文體有別外,簡直就是詩了。六朝的文章,尤其是江淹的(恨賦》[②]、《別賦》[③]之類,正是純感性的美文。但是中國文化畢竟悠久,就連這樣的美文也不脫歷史的背景。若求其更純,或可向小品之中去尋找。齊梁間文人的小簡,在清麗的對仗之下,每有此種短篇佳制.劉潛《謝始興王賜花紈簟啟》便是美麗的樣品:
麗兼桃象,周洽昏明,便覺夏室已寒,冬襄可襲,雖九日煎沙,香粉猶棄,三旬沸海,團(tuán)扇可捐。
寥寥三十五字,焦點只集中在一個感性上:收到的桃枝簟與象牙簟觸肌生涼,雖在三伏盛暑,亦無須敷粉揮扇。相對于這種純感性的散文,韓愈的不少議論文章,例如《原道》[④]、《原毀》[⑤]、《師說》[⑥]、《諱辯》[⑦],討論的都是抽象的理念,可謂之純知性的散文。不過,正如法國作家畢豐所言:“風(fēng)格即人格!痹谝磺形捏w之中,散文是最親切、最平實、最透明的言談,不像詩可以破空而來,絕塵而去,也不像小說可以戴上人物的假面具,事件的隱身衣。散文家理當(dāng)維持與讀者對話的形態(tài),所以其人品盡在文中,偽裝不得。
散文常有議論文、描寫文、敘事文、抒情文之分,準(zhǔn)此,則其第一類應(yīng)是知性散文,其余似乎就是感性散文了。其實,如此分類,不過便于討論而已。究其真相,往往發(fā)現(xiàn)散文的名作,在這些功用之間,只是有所偏重,而非斷然可分。文章的風(fēng)格既如人格,則亦當(dāng)如完整的人格,不以理絕情,亦不以情蔽理,而能維持情理之間的某種平衡,也就是感性與知性的相濟(jì)。也因此,知性散文之中,往往有出色的感性片段,反之,在感性散文里,也每有知性的片段令人難忘.例如曹丕的《典論論文》[⑧],本質(zhì)當(dāng)然是知性的,可是讀者印象最深的,卻是“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以后的一段。那一段究竟算是知性還是感性,固難斷盲,可是到了篇末這幾句,高潮涌起,感慨多于析理,則顯然是感性的:
古人賤尺壁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wù),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同樣地,丘遲《與陳伯之書》[⑨]對于叛將曉之以義,動之以情,戒之以史,大致上是一篇知性文章,但其傳世之句,卻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最富感性的這一段。反之,《前赤壁賦》[⑩]原為感性抒情之作,但是蘇子答客的一段,就地取材,因景立論,而以水月為喻,卻轉(zhuǎn)成知性的高潮!吧w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敝缘恼芾砟顺蔀楦行悦牢牡募棺,支撐起全篇的高超灑脫。同理,《阿房宮賦》[11]是一篇華麗的辭賦,前三段恣意鋪張,十足成了描寫文。但從第四段的“嗟乎”起,雖仍維持寫景的排比句法,卻漸從感性擺渡到知性。到了末段,正式進(jìn)入知性的高潮: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fù)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嘆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
議論一波三折鞭辟入里,頓挫之中,勢如破竹,層層相推,乃逼出最后的結(jié)論。邏輯飽滿的張力,一路推向結(jié)論的高潮,其為美感,絕不遜于寫景鮮活、敘事生動、抒情淋漓盡致的感性高潮。何以知性的議論也會產(chǎn)生美感呢?那是因為條理分明加上節(jié)奏流暢,乃能一氣呵成,略無滯得。理智的滿足配合生理的快感,乃生協(xié)調(diào)和諧之美。就文論文,不難發(fā)現(xiàn)《阿房宮賦)末段的句法,不但語多重疊,而且句多類似,一路讀來,節(jié)奏自多呼應(yīng),轉(zhuǎn)折之處更多用“而”字來調(diào)節(jié),尤覺靈敏。這么安排句法,語言本身就已形成一種感性系統(tǒng)了.
準(zhǔn)此,則把散文分成知性與感性,往往失之武斷,并無太大意義.許多出色的散文,常見知性之中含有感性,或是感性之中含有知性,而其所以出色,正在兩者之合,而非兩者之分.就像一面旗子,旗桿是知性,旗是感性:無桿之旗正如無旗之桿,都飄揚不起來。文章常有硬性、軟性之說;有桿無旗,便失之硬性;有旗無桿,又失之軟性。又像是水果,要是 一味甜膩,便屬軟性,而純?nèi)豢酀兀銓儆残裕钅推肺兜乃,恐怕還是甜中帶酸,像葡萄柚那樣吧。
所以太硬的散文,若是急于載道說教,或是矜博炫學(xué),讀來便索然無趣。另一方面,太軟的散文,不是一味抒情,便是只解濫感,也令人厭煩。老實說,不少所謂的“散文詩’過份追求感性,沉溺于甜膩的或是凄美的詩情畫意,正是此種軟性散文。其實,不論所謂“散文詩”或是所謂“美文”,若是一味純情,只求唯美,其結(jié)果只怕會美到“媚而無骨”,終非散文之大道。有一本散文集,以純抒情為標(biāo)榜,序言便說:“純抒情散文是夢,是星空煙雨,是三月的柔思,是十月的秋云。”這幾句話,尤其是“星空煙雨”一句,是否妥當(dāng),姑且不論,但是這樣的風(fēng)格論,要把散文等同于詩,而且是非常狹窄的一種抒情詩,恐怕也非散文之福。
要求作家下筆就得“載道”,不是自己的道,而是當(dāng)?shù)赖牡,固然是太:硬’了。反之,慫恿作家筆端常帶“純情”,到了脫離言志之境,又未免太“軟”了。一位真正的散文家,必須兼有心腸與頭腦,筆下才有兼磁感性與知性,才能‘軟硬兼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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