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隔水呼渡》游記欣賞
1600CC的白色旅行車,一路上克令亢朗,終于來到盤盤山徑的盡頭,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氣,松下滿身的筋骨。天地頓然無聲。高島說前面無路了,得下車步行。一兩個人推門而出,走向車尾的行李箱。高島馱起鐵架托住的顫巍巍背囊,本已魁梧的體魄更顯得幢幢然,幾乎威脅到四周的風景。宓宓拎著兩只小旅行袋,腳上早已換了雪白的登山鞋。我一手提著帆布袋,另一手卻提著一只扁皮箱:事后照例證明這皮箱迂闊而可笑,因為山中的日月雖長,天地雖大,卻原始得不容我坐下來記什么日記。
三個人在亂草的阡陌上蹣跚地尋路,轉過一個小山坳,忽然迎面一片明晃,風景開處,令人眼界一寬,閃動著盈盈欲溢的水光。
“這就是南仁湖嗎?”宓宓驚問。
高島嗯了一聲,隨手把背上的重負卸了下來。這才發(fā)現,我們已經站在渡口了。一架半舊的機車斜靠在草坡下,文明似乎到此為止。水邊的一截粗木樁卻不同意,它系住的一根尼龍白纜斜伸入水,順勢望去,約莫十六七丈外,那一頭冒出水來,接上對岸的渡樁,正泊著一只平底白筏。
“恐怕要叫上一陣子了。”高島似笑非笑地說。
接著他深呼吸起來,忽地一聲暴吼。
“令賞!。”滿湖的風景大吃一驚,回聲從山圍里反彈過來,裊裊不絕,掠過空蕩蕩的水面,清晰得可怕。果然,有幾只鷺鷥擾攘飛起,半晌,才棲定在斜對岸的相思林里。
“令賞!令賞!”又嘶吼起來,繼以一串無意義的怪叫。
“誰是令賞?”我忍不住問道。
“對岸的人家姓林,”高島說著,伸手指著左邊,“看見那邊山下的一排椰樹嗎?對,就是那一排,筆直的十幾根白干子。林家本來住在椰樹叢里,后來國家公園要他們搬出去。屋子都拆了,不料過了些時,他們卻在正對面這山頭的后面另搭了一座,住得更深入了。公家的人來找他們,也在這里,像我這么大呼小叫,他們卻躲在樹背后用望遠鏡偷看,不理不睬――”
“那我們這樣叫,有用嗎?”宓宓說。
“不一定聽得見,”高島笑嘻嘻地說,“你看見那樹背后的天線沒有?”
順著白筏的方向朝山上看去,草丘頂上是茂密如發(fā)的相思樹林,果然有一架天線在樹后伸出來,襯著陰陰的天色,纖巧可認。
“他們還看電視嗎?”宓宓不解了。
“看哪,他們有一架發(fā)電機。只是沒有電話。”
“沒有電話,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就拘不到他們。”我說。
“令賞!令賞!”高島又吼起來。接著他又哇哇怪叫。我和宓宓也加入呼喊。我的男低音趁著水,她的尖嗓子趁著風,一起凌波而去,去為高島的`男高音助陣。靜如太古的湖氣攪得魚鳥不寧,亂了好一陣子。自己的耳朵也覺得不像話,一定冒犯了山精水神了。十幾分鐘后,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喉頭澀苦苦的。于是山又是山,水又是水。那白筏依然保持著野渡無人的姿態(tài)。
“這比天方夜譚的‘芝麻開門’辛苦得多了。”我嘆道。
“這么一喊,肚子倒餓了,”高島說,“這里風太大,不如找地方躲下風,先把午飯解決了再說。要是再喊不應,我就繞湖走過去,半個多鐘頭也應該夠了。”
那一天是陰天,風自東來,不時還挾著毛毛細雨,頗有涼意。我們繞到草丘的西邊,靠樹蔭與坡形擋著風勢,在一叢紫花綠葉的長穗木邊坐下。高島解開背囊,取出一件鵝黃色的大雨衣鋪在草地上,然后陸陸續(xù)續(xù),變戲法一般取出無數的東西。燒肉粽、紅龜糕、蛋糕、蘋果、香瓜等等,權充午餐是足夠的了。最令我們感到興趣的,是一瓶長頸圓肚的卡繆白蘭地和儼然匹配的三只高腳酒杯,全都敬斜地擱在雨衣上。他為每人都斟了半杯。酒過三巡,大家正醺然之際,他忽然說:“來點茶吧。”
“哪來茶呢?”宓宓笑問。
“煮啊。”
“煮?”
“對啊,現煮。”說著高島又從他的百寶囊中掏出了一盞酒精燈,點燃之后,再取出一只陶壺,三只功夫小茶盅。不一會,香濃撲鼻的烏龍已經斟入了我們的盅里。在這荒山野湖的即興午餐,居然還有美酒熱茶,真是出人意外。高島一面品茶,一面告訴我們說,他沒有一次登山野行不喝熱茶,說著,又為大家斟了一遍。
草丘的三面都是湖水,形成了一個半島。斜風細雨之中,我起身繞丘而行。一條黃土小徑帶領我,在恒春楊梅、象牙樹,垂枝石松之間穿過,來到北岸。瞥見岸邊的淺水里有簇簇的黑點在蠢蠢游動,蹲下來一看,圓頭細尾,像兩公分長而有生命的一逗點,啊,是蝌蚪。原來偌大的一片南仁湖,竟是金線蛙的幼稚園。這水里怕不有幾萬條墨黑黏滑的“蛙娃”,嬉游在水草之間和岸邊的斷竹枯枝之下。我趕回高島和宓宓的身邊,拿起喝空了的高腳杯。幾乎不用瞄準,杯口只要斜斜一掬,兩尾“蛙娃”便連水進了杯子。我興奮地跑回野餐地,舉示杯中的獵物。“看哪,滿湖都是蝌蚪!”那兩尾黑黑的大頭嬰在圓錐形的透明牢間里竄來竄去,驚惶而可憐。
“可以拿來下酒!”高島笑說。
“不要肉麻了,”宓宓急叫,“快放了吧!”
我一揚手,連水和蝌蚪,一起倒回了湖里。
.大家正笑著,高島忽然舉手示意說,渡口有人。我們跟他跑到渡口,水面果然傳來人語,循聲看去,對岸有好幾個人,正在上筏。為首的一人牽動水面的纖索,把白筏慢慢拉過湖來,緊張的索上抖落一串串的水珠。三四分鐘后已近半渡,看得出那纖夫平頭濃眉,矮壯身材,約莫四十歲左右。高島在這頭忍不住叫他了:
“林先生,叫了你大半天,怎么不來接我們呢?”
“阮籠聽無。”那人只顧拉纖,淡淡地說。
“你要是不送人客過來,咳,我們豈不要等上一下晡?”高島不肯放松。
“那有什么要緊?”那人似笑非笑地說。
筏子終于攏岸了。上面的幾個客人跳上渡頭來,輪到我們三人上筏。不是傳統(tǒng)的竹筏,是用一排塑膠空管編扎而成,兩頭用帽蓋堵住,以免進水,管上未鋪平板,所以渡客站在圓筒上,得自求平衡,否則一晃就踩進湖里去了。同時還得留意那根生命線似的纖索,否則也會被它逼得無可立腳,翻入水中。就這么,在高島和林先生有一搭沒一搭的鄉(xiāng)音對話之中,一根細纖拉來了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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