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樹散文
奶奶說,一個人住吃用不了多少,辣椒都像樹一樣大,摘幾顆下來,足可以吃好幾餐。
奶奶姓向,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出生,那時候離一九四九還很遠(yuǎn),農(nóng)民的好日子還沒有來。奶奶從小吃苦,一直有屬于那時代的節(jié)儉。對待我們卻又慷慨。兒子媳婦孝順?biāo)裁春贸缘,她全鎖在柜子里留著,我們來了她才拿出來。她總說,我牙都沒了,拿什么吃啊,你們吃。見我們吃的津津有味,她有時候也和我們一起吃,她慢慢地,一臉的笑,她也是喜歡吃的。算命先生說,奶奶心地善良,是能長命百歲的。
我出生兩個多月,之前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爺爺去世了。我說我沒見過爺爺,爺爺?shù)降资裁磦模樣?奶奶說,他可是抱過你的,他說你長的像女孩嘞!你嘞還不到一個月,聽見被說成是女孩,就哭起來,惹半天都惹不好。你爺爺啊.....
奶奶說,爺爺長得魁梧,比我大堂哥還壯實(shí)。不知道爸爸和大伯是怎么的,吃了石子還是怎么的,像個南瓜只知道往寬了長,總是長不高。爺爺一生從沒做過什么虧心事,是個好人。不管是死去的還是活著的,沒人不記他的好。爺爺臉相老實(shí),有時甘受人欺負(fù),一味忍著。做什么事,總是能吃虧。后來,鄉(xiāng)親們?nèi)辉偃ベ嵥谋阋耍前延斜阋说幕,都甘愿讓給他。奶奶常教育我們,做事情要吃得虧,吃虧是福。
奶奶說完,就看著五百米外的竹林。那暗淡無光的眼眸此刻溢出神采來。竹林再過去,爺爺就埋在那里。我永遠(yuǎn)不能知道這幾百米的距離,是多遠(yuǎn)。只覺得奶奶永遠(yuǎn)望不到邊。有時候我還會忽略這樣的事實(shí):
每當(dāng)傍晚太陽快要落西去,奶奶的飯煮好了,她就習(xí)慣地搬來凳子,坐在小院。這樣的時候,我和哥哥兩個小饞貓從家里趕到,還很遠(yuǎn)就喊她:“婆哦——”“噢!兩個小乖,吃飯了沒有。”但她已將自己的碗放下,起身到灶房去,即將洗兩個碗。哥哥比我懂事,搶過碗說:“沒臟,不用洗的。”
后來我們都長大了,去任何親戚家里吃飯。碗筷總是他用水淌過一遍。他說:在奶奶那里吃,不是敷衍,就是那碗筷臟的,心里也覺得干凈,F(xiàn)在別人家里,看著干干凈凈,而心里總是覺得不踏實(shí)。
我們裝飯,奶奶從小柜子里拿出榨過油的肉——還要小的時候,我們曾無數(shù)次要求媽媽這樣去炒菜:把買來的豬肉,微微榨去油,冷了再放到一個小砂鍋里存著,吃的時候再拿出來熱——而且必須要求是砂鍋——因?yàn)槟棠逃玫木褪巧板伆!這么多年了,我始終無法忘記那種味道。即使現(xiàn)在我已長大成人,早已經(jīng)意識到一味說媽媽炒的菜不如奶奶的好吃,是給作為母親的一種煎熬與挫敗。但我常常還是說了。
弄好我們的飯,奶奶還是坐在那,面對五百米遠(yuǎn)的竹林,迎著這一天最后的太陽光。夕陽仿佛熟透的柿子,忽被遠(yuǎn)處山頂?shù)臉渲υ,濺出濃濃的.紅,潑在她臉上。一臉紅光,她雙眼流出淚水來,眼睛一眨一眨。我們說:“婆,光太花眼了,進(jìn)屋坐吧!”已經(jīng)進(jìn)了屋里去,光是沒有,可淚水還是在流。我們只認(rèn)為人老了,眼睛有時候會這樣。我們那時候,小不點(diǎn)的,哪里能懂呢!
爺爺去世以后,作為小兒子,爸爸就多次叫奶奶過來一起住,也好照顧她。但她要不是說媽媽的飯煮的過硬——那么媽媽就煮的稀一些。要不是就說自己舍不得那一園竹子,說竹林在前幾天又竄進(jìn)去幾個小鬼頭,砍了最老的種竹,那一片竹可是她和爺爺一起種下的,她心疼得很——那么大伯就讓她依著他去住或者大伯幫她看著。她只好終于說爺爺給她托夢,叫她守著老屋。我們明白了,從此不再強(qiáng)求。
一個寒冷的冬天,離過年還有個把月。冰雪直飄了三四天,路面全花白了。路不好走了,行人鮮見。爸爸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吃不下飯。他虛弱地叫我到床頭:“你拿斧頭劈些柴火,最好有大有小,馬上背到你婆那里去,之后再幫她到井里提足夠多的水。”
我拿著斧頭對準(zhǔn)柴塊愣是劈了再劈,汗水透了里衣,摘掉帽子,腦袋像蒸籠揭開了蓋子立即冒出熱氣,而柴塊僅僅削去些皮。正無計(jì)可施,斧柄突然被一只大手搶過去,“吃這么多年飯,劈個柴都不會,孬小子!”爸爸氣憤地把我推到一邊。
柴劈完了,爸爸出了一身的汗,覺得感冒已經(jīng)減輕,就說要自己去送。媽媽知道他還昏著頭,而且現(xiàn)在雪沒停下來,就央我跟隨。出發(fā)前還叮囑我路上要和爸爸換背。
到了老屋,看見院子的冰雪是沒有掃過的,蒼白的一片,院外也沒有任何其他人的腳印。父親趕緊去推開那半掩的門。里面弱弱閃著火光,昏昏暗暗的房里,老人對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在縫補(bǔ)一個蛇皮袋子,地上燒著火,火邊有好幾個土豆,房間里飛揚(yáng)著烤番薯的味道。屋里面非常暖和。
爸爸什么也沒有說,放下背簍,直朝灶房走去。“不要去看了,水還有很多!卑职诸D了一下,又繼續(xù)走。奶奶起身走來,為我拍掉身上的冰屑,又道:“這么冷的天,你領(lǐng)他來,受罪。 比缓鬆恐胰タ净,。我其實(shí)早已經(jīng)不冷了。父親看了缸里的水,湊過來反責(zé)罵我說:“這么大一個人了,都不知道天氣冷了,婆沒柴燒,沒水喝。什么事情都要我叫!薄笆裁词露嫉饶銈儊戆!水不是還有,柴火不是也有!卑职植辉儆(xùn)我。奶奶為他擺好了凳子,拍掉他頭發(fā)上的冰屑,每拍一下,爸爸整個身體都笨拙地順勢往前微微傾一下。奶奶認(rèn)真地看著爸爸。門擋住了冷風(fēng)也擋住了光,房間里面昏暗,她還是認(rèn)真地看著他,伸手摸摸他衣服。像大冷天的時候,我的媽媽伸手摸我衣服一樣。我那時才清醒其實(shí)奶奶是爸爸的媽媽,爸爸是一個和我一樣的小孩子。我們都默不作聲,這么安靜,我聽見埋在熱灰里的番薯慢慢綻開,發(fā)出一陣清香。
爸爸終于忍不住,咳出了聲。“這么冷,走那么遠(yuǎn),還不著涼都怪了。”奶奶輕輕地責(zé)罵備!拔叶疾『脦滋炝耍羞@小鬼頭去劈幾段柴都劈不起。白吃那么些年飯”“他這么小,這么大一背簍,他哪里背得動。他要是也著涼了,怎么辦。你們先吃幾個土豆,火里還有紅薯我給你們?nèi)プ鲲。這么冷,都沒剩什么吃的!薄袄侠苯泛投棺泳秃!卑职终f罷就起身去挑水。我用鐵夾翻開熱灰,紅薯已經(jīng)熟了。
吃飯的時候,奶奶指著炸得紅黃的老辣椒樂呵呵地說:“你爺爺要是在啊,準(zhǔn)是他最先把這菜夾光。”爸爸高興地應(yīng):“是嘞,他是喜歡吃這個,他把這叫炸泥鰍,把豆子叫肉丸子!薄斑@辣椒啊,我就是從那院外這兒摘的,我也沒去養(yǎng)它,可能是擇菜的時候落的種子。生了五六棵,棵棵像樹一樣,摘了我還去稱,有六斤多。曬了收著,我自己一個人都吃不完。”那天爸爸一個人吃完了那碗辣椒,伴了三碗飯。出門的時候奶奶說等冰雪化了,就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到家的時候,爸爸的感冒已經(jīng)完全好了。
冰雪在離過年十多天的時候終于化了,奶奶終于決定過來一起住。我們高興地為她準(zhǔn)備了新被子,新棉鞋,為她仔細(xì)收拾了房間?墒沁^完年,她卻再也待不住了,說是在這里怎么都睡不著。那幾天晚上,爸爸就聽見她半夜開了好幾次燈。爸爸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幫她收拾了東西。她還是回了老屋。我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屋前的菜園摘紅辣椒,摘了十幾顆就算了,問她她說:“我一個人,我吃得了多少啊。”那是我這一生最后一次見到她。以后的夢里僅余一個佝僂的影。
奶奶去世以后并沒有能如愿與爺爺合葬。前年清明時候我們?nèi)ソo奶奶掃墓,看見墳包上生了一棵壯實(shí)如樹的辣椒,枝上開出一朵雪白的小花。我們在墳前放了齋粑豆腐和魚肉,燒香磕頭:婆。∧愫蜖敔斠黄鸪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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