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日出
聽見日出的聲息蟬鳴般沙沙作響……
沙沙作響、沙沙作響、沙沙作響……
這微妙的聲息沙沙作響。
靜謐的是河流、山林和泉邊的水甕。
是水甕里浮著的瓢。
但我只聽得沙沙的聲息。
只聽得雄雞振蕩的肉冠。
只聽得巖羊初醒的椎角。
埡豁口
有騎驢的農(nóng)藝師結(jié)伴早行。
但我只聽得沙沙的潮紅
從東方的淵底沙沙地迫近
我們的古人在審美觀照方式上為我們留下了極為寶貴的經(jīng)驗.其中“澄懷味象”(宗炳)的提出,不僅對繪畫的審美有意義,對其它藝術(shù)種類.尤其是詩歌,也是特具深意的。所謂的“澄懷”,就是藝術(shù)家要以空明凈遠(yuǎn)的心境去面對自然,讀者的審美鑒賞活動也要全神貫注摒棄功利目的。只有這樣,才能完成對藝術(shù)品(指讀者而言)和自然(指詩人而言)的深切體悟,F(xiàn)在,我們來看昌耀的這首《日出》,就會領(lǐng)略到這種純粹的、洞幽發(fā)微的審美活動的妙處了。
“日出”,是早被人寫濫了的景現(xiàn)。在寫日出時,許多人已經(jīng)被流行的程式強化了、僵固了,還沒落筆,思緒和情感定勢就出來活動了,光明戰(zhàn)勝黑暗呀,希望在升起呀,青春的潮紅呀,世界的心臟呀……等等,仿佛非此不足以表現(xiàn)日出的意義。這還是沒能做到“澄懷”的結(jié)果。日出就是日出,如果你想寫它,你必須對它有--種不同于常人的感受。這種感受應(yīng)該是純粹的審美感受,是--種全新的“中得心源”。昌耀的“日出”只是他自己的“日出”。你看,他沒有寫日出磅礴的氣勢,而是“聽見日出的聲息蟬鳴般沙沙作響……/沙沙作響、沙沙作響、沙沙作響……/這微妙的聲息沙沙作響!边@里,太陽初升時光線微微的震顫、漸漸的強勁過程被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了。詩人運用了通感的藝術(shù)手法,使視覺印象轉(zhuǎn)為聽覺,但又不露痕跡,在小不似中尋得了大似。這正是詩人放棄一切而凝神觀照審美對象的結(jié)果。接下來詩人又以靜謐襯托了那只在詩中才能聽到的“沙沙作響”聲,“靜謐的是河流、山林和泉邊的水甕。/是水甕里浮著的瓢”!八Y里浮著的部”這一句真是信手拈來,但細(xì)加玩昧又覺得它渾然天成、意趣盎然。滿腦子“主題”的詩人是斷斷寫不出達(dá)只“瓢”的。接著詩人又以纖細(xì)幽微的審美敏感寫到,“只聽得雄雞振蕩的肉冠”(注意,不是雄雞的鳴叫聲).“只聽得巖羊初醒的椎角”(注意,也不是叫聲和踢踏聲),這種細(xì)膩之至的體察,不是觀物取形,而是澄懷味象。 “但我只聽得沙沙的潮紅/從東方的淵底沙沙地迫近”,至此,-派充滿生機的充滿喜悅的太陽就要升起了,它“沙沙”地從昌耀的詩中真切地向我們走過來。能否寫出最具有個人性的,同時又對讀者具有召喚力的感覺,是對一個詩人的考驗。怪不得意象派大師艾茲拉龐德這樣說:“與其寫萬卷書,還不如在一生中呈現(xiàn)一個好的意象!”這句像是賭氣的話,反映了真正的詩人對詩歌獨創(chuàng)性的重視。是的,只有“沙沙”的日出對昌耀才有意義,因為那是他自己的日出!
來源:陳超《20世紀(jì)中國探索詩鑒賞》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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