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簡析】
春天悄悄來臨了。請看那河畔的青草,堤上的嫩柳,無不帶來了春意萌動的消息。然而,對于被戀情所困擾的人來說,萬物的復蘇同樣也催發(fā)了心中沉埋的惆悵情緒。于是詞人就每日借酒驅(qū)愁。但這又何補于事呢?這種銘心刻骨的癡情似乎是與身俱在的。任你怎樣掙扎都無法擺脫。因此,就只能拖著瘦贏的身軀,佇立在風緊人靜的小橋上,和那一鉤孤凄的新月默默無言地相互對視……
馮延巳是南唐宰相。南唐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朝代,在五代的亂世中,南唐偏安一隅,君臣中沒什么政治軍事人才,多次坐失良機,最后被宋太祖所滅。但應該說南唐是中國歷史上文化氣息最濃的朝代。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宰相馮延巳都是詞中大家。馮延巳有一首著名的詞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中主與他開玩笑,說:“風吹皺一池春水,干卿甚事!瘪T延巳答:“未若陛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也。”這是詞史上的經(jīng)典故事。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認為,若論詞的意境,唯有馮延巳的詞最當?shù)闷稹吧蠲篱b約”四字;還認為《鵲踏枝》和《菩薩蠻》十數(shù)闕是《陽春集》中“最煊赫”之作。按《陽春集》中共收《鵲踏枝》十四首,這里要分析的這一首是最有代表性的,很能見出馮延巳詞在意境風格方面的特色。
馮延巳是一位善于寫情的抒情詞人。他并不隱諱自己的感情,在詞中還表達得相當直白;但雖直白卻不淺不露,意境深遠,情韻悠長,感情深摯、纏綿、執(zhí)著,因而有“旨隱”、“詞隱”之譽(馮煦《陽春集序》)。
這首詞在第一句就直接地道出“閑情”二字,作為全詞抒寫的中心,籠罩著全篇。但正是這第一句就寫得極其曲折婉轉(zhuǎn),寫出詞人內(nèi)心極其復雜矛盾的思想感情。 “拋擲久”三個字,是說這閑情在心間已是糾纏很久了,它令人痛苦、難過,曾下決心要忘掉它,擺脫它!皰仈S”,就表現(xiàn)出一種主觀的意向和努力。然而,在前面加上“誰道”二字,就以一種反詰的語氣有力地否定了這種意向和努力。詞人是確實曾經(jīng)想要拋擲掉它的,然而經(jīng)過努力竟終未能拋擲掉;而最終又發(fā)現(xiàn),并且還不能不承認,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實在是不愿意拋掉它的。這“閑情”是如此的纏綿、深沉,簡直是忘不掉、拂不去、擺不脫、斬不斷的一縷悠長不絕的情思。可是,這“閑情”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它包含著什么樣的具體內(nèi)容,詞中始終沒有明白地揭示出來,因而費人猜測,又耐人尋味。從全詞隱約透露出的一點意緒看,詞人抒寫的很可能是一段逝去已久卻難以忘卻的戀情。這戀情帶給他深沉的憂傷和痛苦,折磨得他難以忍受,所以想要拋擲、忘掉;但在憂愁與痛苦中,卻又不免時時泛起一種雖早已逝去卻仍然歷久不忘、不滅也不淡的甜蜜與幸福。因此,詞人無法拋掉它,實在也不想真的拋掉它。
次句中的“每”字和“還依舊”三字,是同首句中的“久”字相呼應的。這“閑愁”郁積在懷,永注心間,年復一年。每到春來,一種莫名的惆悵之情便涌上心頭,其沉重、纏綿不減當年。春日本是萬物萌生、催人奮發(fā)的,為什么詞人反而格外傷情呢?一則固然可能因為春意勃發(fā),容易引起人感情的蘇醒;再則更大的可能,是那段難以忘懷的戀情是發(fā)生在春天,因而觸景生情,更能喚起那原本就沒有失去的記憶。
三、四兩句更進一層,在極痛苦中寫出一種雖死而不悔的執(zhí)著。詞人確實承受不起這份沉重的憂愁和傷感,卻又拋擲不下或不愿拋擲,便只好每日在花前飲酒自醉,借以消愁解恨。攬鏡自照,猛見朱顏消瘦,不免心驚;但深情難忘也難解,為此而病酒傷身,憔悴消瘦也是應該的,值得的。這里我們不禁想起柳永《鳳棲梧》中的名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边@里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雖九死而未悔的深情與執(zhí)著。
下闕開頭換一個角度,承上闕“春來”二字寫春景,通過景色進一步抒情。寫春景不寫盛開的鮮花,因為那太絢麗也太熱烈了,與詞人的心境意緒不合;他寫河畔漫無邊際的青草,寫堤上細絲飄動的柳條,那碧綠、那綿遠、那柔細,在人心中喚起的是一種清寂悠遠的境界和深長纏綿的情思。七個字,字字景語,字字亦是情語。
接下來,又承上闕“惆悵還依舊”發(fā)問:“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這是向青蕪問,向堤柳問,也是向自己問。惆悵之情,年年依舊,又年年新生,更顯得深沉、永固,綿長不絕。這一問,所傳達的仍是那種難于承受、無可奈何、欲拋擲而難于拋擲、實際是不想拋擲的復雜矛盾的思想感情。詞人雖提問,春色卻無法回答,自己也無意于讓它回答。因而末二句撇開提問,轉(zhuǎn)而刻畫詞人的自我形象:“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他獨立于小橋之上,寒風滿袖,那樣孤寂,那樣清冷,那樣落寞,時間在靜默沉想中悄然流逝,不覺已到了月上樹梢、路無行人的黃昏時候了。這兩句,既是寫景,也是寫人。人在景中,而景又充滿了人的感受、感情。因而,詞意的發(fā)展似轉(zhuǎn)而未轉(zhuǎn),似斷而未斷,由環(huán)境、景物、感受融合而創(chuàng)造出的詞人孤寂憂傷的自我形象,已然婉曲含蓄地回答了上面提出的問題。正因為他心中年積月累地縈繞著那拋擲不掉的“閑愁”,才那樣一經(jīng)春色的觸發(fā),便產(chǎn)生出一種似舊而實新的惆悵之情來。
統(tǒng)觀這首詞所抒寫的情感,在第一句中便已直接明白地道出來了。但似直而曲,似顯而隱,全詞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反復描寫抒發(fā),將他無盡的愁思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非常完足,非常飽滿,讀后使我們不能不被他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氣氛和感情所包圍、所感染,從中迷離恍惚而又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他那斬割不斷的綿遠而沉重的愁思。我想,這大約就是王國維所贊美的馮延巳詞“深美閎約”的藝術(shù)意境的特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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