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是宋朝文學家蘇軾寫的兩篇燴炙人口的散文。
蘇軾于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八月,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 ,元豐三年二月被貶往黃州充黃州團練副使且本州安置,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先后于七月十七日和十月十六日與朋友游于黃州赤壁磯下,后分別寫了《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一般認為這兩篇賦表現(xiàn)了作者對宇宙人生能保持曠達樂觀的態(tài)度而能從悲觀失望中擺脫出來,這固然是文章的主旨所在,但由于作者政治上的屢遭挫折,使曠達樂觀染上了濃郁的感傷色彩。
蘇軾夤夜游于赤壁,固然是古代士大夫的閑情逸致,卻也應看作是他為暫時逃避政治上的龐大壓力,想于山水間尋一些慰籍,以緩解深受壓抑的心緒。
蘇軾貶官黃州這段時間,在行動上深自收斂,在思想上憂饞畏譏;沉迷于佛學,卻又不甘放棄經(jīng)世濟時的抱負。他的一位朋友約他去武昌,他婉言謝絕道:“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飾,云‘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別路’傳聞京師,非細事也”(《與陳季常》)。于是便“扁舟草屨,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輒自喜漸不為人識”(《答李端叔書》);別一方面,他既手抄《金剛經(jīng)》,于佛學中尋找安慰,又作《論語說》五卷來闡發(fā)孔子的政治思想:“粗有益于,暝目無憾”(《與騰道達》)。就在這樣的矛盾心境中,作者于元豐五年孟秋七月,草木豐實之際,和初冬十月,景瘦神凄之時,泛舟游于赤壁,寫下了《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
先來看《前赤壁賦》:
這篇文章的藝術(shù)成就之高,是無可非議的了,在這里要探討的是隱藏在文章當中的悲劇心理。
七月孟秋,本是士大夫們因去國懷鄉(xiāng),或?qū)τ蔼氉茫虻歉吲R遠,慨嘆落魄的時候,蘇軾赤壁之游,還有清風明月,至清至冷,如果是心情舒暢的人,是能感到空靈之妙的,但蘇軾落魄而來,觸景生情,難怪朋友的簫聲會“如慕如怨,如泣如訴……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了。作者雖托主客問答,實際“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悲嘆天地悠悠,人生短暫,想要“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又“不可驟得”,于是“托遺響于悲風”,也正是作者的矛盾之處。由此而生發(fā):“蓋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無論物我都有變的一面,也有不變的一面,這種唯物論觀點,本來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但因其后面“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而顯得有些勉強。那么“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則是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急于尋求解脫,自我寬慰而得出的無奈于現(xiàn)實的結(jié)論了。在行文中看似寬朋友之懷,卻不自覺地暴露了作者的耿耿之懷,其中不無逃避現(xiàn)實,尋一時之樂的心理因素。而“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幾句,正是“烏臺詩案”在作者心中投下的陰影。作者在他后來的一篇小品文里說:“軾去歲作此賦(即《前赤壁賦》),未曾輕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出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讓深藏而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后矣”(摘自《蘇軾小品文》)。欽之即傅堯愈,當時官監(jiān)察史!岸辔冯y事”,且要朋友深藏不露,可見作者當時作為“犯官”而深受壓抑的心境。在這里,作者的豪放一絲兒也不見了,筆意間流露出頹喪,憂郁的情緒。游赤壁的結(jié)果是“相與枕藉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大醉而不知天明,作者如此放縱于山水,與其他和他同階層同遭遇的人也頗相似,從這里可窺見他心中的無奈。
此次游赤壁,作者在寫賦的同時,也寫了一首詞,即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在這首詞中,他分明知道黃州赤壁并非三國赤壁,但還是借赤壁之名而發(fā)揮,追想當年周瑜叱咤風云、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彩,慨嘆自己壯年將逝,卻又因困頓失意,心頭結(jié)郁而墮入了“人生如夢”的絕望中,同時也因“人生如夢”而得過且過,寄情山水,“一樽還酹江月”大概是賦中大醉而不知天明的原因吧。
作者迫于政治上的壓力不得不寄情山水,而寄情于山水又得不到真正的慰籍,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是如此的不和諧,卻要故作曠達,于是,《前赤壁賦》也便籠罩在雙重的悲劇氛圍里了。
同年十月十六日,蘇軾再游于赤壁,作《后赤壁賦》。如果說前賦中還勉強閃耀著一點樂觀的火花的話,那么后賦則無法遏止地流露了悲觀凄涼的心境了,從七月到十月,時間只過了三個月,赤壁之下依然是清風明月,但境界已是大異,前賦中“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空靈意境 以及作者“浩浩乎如憑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神仙般的感受已不復存在,剩下的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枯瘠與凄涼。“江山之不可復識矣”已為此次出游奠定了凄冷的基調(diào),以至“劃然長嘯,草木振動,山鳴谷應,風起云涌”的陰冷與恐怖,作者的情緒也發(fā)展而為“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感覺到“凜乎不可留”。自然景物的隨時而易很自然地喚起了作者長久受壓抑而形成的悲涼的心理背景,于是景與情融,情隨景生,使作品籠罩在陰冷的氛圍之中;氐酱虾螅鄾龅男木巢o退減,“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就很像晉時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摘自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金性堯選注的《宋詩三百首》134頁)的行徑。并且,在這景瘦神凄之時,又有大鳥“橫江東來”,使景更加蕭索;“嘎然長鳴”使夜更加深邃。這時,本來已“悄然而悲,肅然而恐”的心情,到了這里就不言而喻了。
之后,大鳥化作道士入夢,作者自以為洞悉了道士的秘密,“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因而“嗚呼噫嘻”,然而那道士“赤壁之游樂乎”一問和“俯而不答”與“顧笑”之態(tài),仿佛是俯察人世,對人間的悲歡離合,升遷沉浮都了然于胸,明知作者游赤壁不樂而故問,含有嘲諷的意味,這樣的描寫可能是表現(xiàn)作者因失意而追求超凡絕俗,羽化成仙的理想,但又讓人明顯地感覺到作者的自嘲意味,這與他后來的《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這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的自嘲應是一脈相承的。這樣的自嘲一直貫穿于“烏臺詩案”以后作者的思想里,其間隱含了作者心底多少的無奈與辛酸!
蘇軾在這段時間內(nèi)的作品在曠達中隱含著悲觀,還可以得到一些有力的旁證:
元豐五年的三月七日,作者在沙湖道中遇雨,因而寫了一首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作者在詞中塑造了自己在風雨中“吟嘯徐行”、處困境而安之若素,把失意置之度外的形象,而其中“竹杖芒鞋”似有自嘲意。想是作者下意識地構(gòu)織一個十分苦寒的環(huán)境,把自己置于其中,加上自然界的風雨,這樣的自貶身價,實際上是一種消極的反抗,很有悲劇色彩。
同年寒食節(jié)作者寫了兩首《寒食雨》,其中一首寫道:……那(哪)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窮途,死灰吹不起。”其間見君不得,祭祖不能,凄涼絕望的心境,直欲使讀者也想跟隨痛哭失聲。據(jù)資料記載,古寒食節(jié)在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或后一天,古代于這天禁火,吃冷食。《定風波》寫于三月七日,《寒食雨》寫于前幾天,《寒食雨》所表現(xiàn)的心境很可能支配了近段時間的情緒,所以《定風波》里“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便只能是一種理想的心理境界了。
總之,蘇軾的前后《赤壁賦》里都隱藏著濃郁的感傷色彩,只是這種感傷被表現(xiàn)得淡而不經(jīng)意,這固然是作者心胸豁達使然,也是因為作者行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保ㄕ匀A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羅宗強陳洪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二))但是這種傷感情緒不管隱藏多深,總在作者筆間不經(jīng)意地流露。也正因為這淡淡的不經(jīng)意的傷感,蘇軾的前后《赤壁賦》才更有振憾人心的藝術(shù)感染力。因為蘇軾的傷感是真誠的,是心緒的自然流露,不像宋代其他士大夫詞里所描繪的閑愁那樣的矯揉造作。
注:文中所引資料皆來源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朱東潤主編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
另:《寒食雨》摘自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金性堯選注的《宋詩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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