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人說是英雄
因為他刀筆敢欺蕭相國，聲明不讓孟嘗君；
他，有人說是奸賊
因為他身在山東心在吳，一意招安終末路；
君，何以為？
《水滸傳》，是描寫北宋末年一次農(nóng)民起義的作品。宋江是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是歷史上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因此，宋江問題，關(guān)系著整個《水滸傳》這部作品的問題，也關(guān)系著作品中所描寫的農(nóng)民起義這個歷史事件問題。
因為文學(xué)作品是講究形象思維的，任何成功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作品，總是通過鮮明而飽和的血肉的形象來體現(xiàn)它的思想內(nèi)容的。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闡明形象的社會意義是一件嚴肅的政治工作，它密切聯(lián)系著我們對歷史現(xiàn)象的看法和對當(dāng)時歷史事件本身所采取的態(tài)度。因此，對宋江藝術(shù)形象的理解過程也就是對《水滸傳》的思想內(nèi)容深入探索的過程，對宋江這一人物形象的正確認識，也就幫助我們對《水滸傳》這部以反映十二世紀一次以農(nóng)民起義為題材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做出正確的評價。
自從《水滸傳》問世以來，一直對宋江的評價褒貶不一。宋江是《水滸》中最復(fù)雜的人物形象，也是最經(jīng)得起琢磨的一個人物形象。他是陰險奸詐？還是忠義兩全？是道貌岸然？還是江湖好漢？數(shù)百年來，各有評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幾曾捧讀《水滸》，對宋江這一人物形象也頗有幾點想法：
《水滸》中，宋江第一次登臺，要數(shù)第十八回《美髯公智穩(wěn)插翅虎，宋公名私放晁天王》，對于宋江的外貌，書中如此記載，“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懸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是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浪行。年及三旬，有兼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由靜及動，由面及全身，作者用細膩的筆法，在讀者的思維空間里構(gòu)建如此一志氣軒昂，胸襟秀麗的形象。不難看出，作者用一枝雄厚悲壯的巨筆，為我們描寫了一出絕代政治悲劇，塑造了有一百零八人之多的形象體系，而高踞中心地位者，則是宋江形象。他不是用幾個章回或幾個情節(jié)塑造出來的。這個完整的藝術(shù)典型，是通過六十三個章回，用性格結(jié)構(gòu)的多層次組合而刻畫成功的，這種人物性格結(jié)構(gòu)的多重性和復(fù)雜性，正是認識和分析宋江形象的關(guān)鍵所在。然觀其一生，我以為用三個詞來概括為宜：即忠，義，功名。
大丈夫行走江湖，義字當(dāng)先，且先來談義：
談及宋江的義，首先得從他的綽號說起。細讀全書，我們發(fā)現(xiàn)宋江的綽號有四個“及時雨”“呼保義”“孝義黑三郎”“黑宋江”，而用的最多的，乃是“及時雨”。雨者，潤物細無聲；及時，更是潤物的最好時機。書中如此闡釋：“平生只好結(jié)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能救萬物�！保�130頁）
仗義疏財，網(wǎng)羅豪杰。宋江試圖以江湖領(lǐng)袖起家，早年就注意從生平小事做起，受人喜歡，日積月累，名聞遐邇。他不僅僅為結(jié)識江湖好漢而疏財。例如第二十回里，他一聽說閻婆有難，當(dāng)即寫帖讓閻婆去支取棺材，又另付十兩銀子做送葬費。第二十一回敘述他贊助唐牛兒，許給賣湯藥的王公一具棺材及送終之資。在清風(fēng)寨他厚待花榮手下；在江州牢城營買上買下，自管營至囚徒，無不喜歡他。正是因為他所到之處，善待凡夫俗子，才贏得在江湖上有最響亮的名氣，令天下豪杰傾心向往，遇難時投奔他。而對他來說，網(wǎng)羅豪杰更重要，也更熱心�！端疂G傳》第十八回道，“若有人來投奔他，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識金似土……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
所謂英雄惜英雄。義，便成了江湖好漢的為人處世之原則，揚名江湖之根基。江湖上的好漢一聽說“及時雨”宋江的大名，納頭便拜，“及時雨”如雷貫耳，令人肅然起敬。一百零八位好漢緣何會齊聚梁山，而不是你居華山，我占泰山？這塊能吸引好漢的磁石在哪兒？很顯然，這塊磁石來自于宋江。正如張順?biāo)�，“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梁山好漢的聚義，乃是交情渾似股肱，義氣如同骨肉。
當(dāng)然，對于這個“義”字，我認為應(yīng)從幾個方面來看：一，為民族之義。宋江梁山聚義是宋官家逼的，無路可走，逼上梁山；在舉起義旗后，外敵入侵，宋江收起原來的宗旨，共同對付外敵，面對遼邦歐陽侍郎曉之以理，誘之以利的勸降，連軍師吳用也有些動搖了，而宋江立即對吳用的這一番“投降主義”言論嚴加駁斥，這正是一種民族大義的體現(xiàn)。
二，為兄弟之義。宋江上梁山前是一位仗義英雄，義放晁蓋，當(dāng)法與義發(fā)生矛盾時，宋江就不顧法度了。他對梁山的事業(yè)有一定的貢獻，他為了梁山好漢，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殺了閻婆惜。眾好漢齊聚梁山，推宋江為梁山泊首領(lǐng)，緣何？宋江有以下的優(yōu)勢：仗義疏財，在江湖上有一定的號召力；關(guān)懷兄弟，兄弟遇難設(shè)法相救；有一定的組織和軍事指揮才能。試問，軍師吳用也有組織和軍事指揮才能，為何不能坐上交椅？這正是宋江兄弟之義的魅力之所在。三，為正義之義。北宋末年政治日漸腐敗，統(tǒng)治階級對外妥協(xié)，對內(nèi)大肆搜刮，殘酷壓迫和剝削廣大人民，造成日益尖銳的階級矛盾，宋徽宗趙佶即位后，更是大興宮室，浪費無度，加之水旱自然災(zāi)害的侵擾，人民無法生活，具有社會正義感的宋江之流，更是疾惡如仇，懲惡除奸。有詩為證：
“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yīng)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 ”（《美髯公智穩(wěn)插翅虎，宋公名私放晁天王》）
在封建社會里，忠君和報國是一致的。岳母刺字，精忠報國，而宋江的“盡忠報國”更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他還處于躲避“殺惜”之禍的消極反抗中時，忠的觀念便開始萌動了。武松投奔二龍山前，向宋江講了以反抗求招安的知心話后，也勾惹起宋江對前途的思考，他說：“兄弟，你……到了彼處。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 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
這就是說，只有走借反抗謀招安的迂回之路，才能實現(xiàn)忠的理想。這樣看來，忠是作為影響人物命運和人生道路的決定性因素出現(xiàn)的。而且由于忠的發(fā)展，宋江性格的本質(zhì)特征也發(fā)生轉(zhuǎn)變，性格層次也將出現(xiàn)新的變化，顯示出性格的新發(fā)展趨勢。宋江被逼上梁山泊后，思念老父，回家搬取。不想自墜羅網(wǎng)，尋路躲避，奔入還道村，閃進“玄女廟”，得到九天玄女娘娘親自召見的殊榮。賜酒賜棗之后，玄女娘娘對宋江說：“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為上卿。”
這個藝術(shù)情節(jié)，揭示了宋江性格的一條新的發(fā)展道路；反抗是為了替天行道，接受招安也是為了替天行道，所以反抗的目的，就是為了接受招安。不過，在接受招安以前，替天行道具體表現(xiàn)為“為主全忠仗義“在接受招安以后，替天行道具體表現(xiàn)為“為臣輔國安民”。宋江性格的這種發(fā)展趨勢，是十分可悲的。反抗斗爭被納入忠君的軌道，宋江也便成為皇權(quán)主義的可悲犧牲品。
宋江在逃亡離家前，向父親和兄弟表達了若遇朝廷寬恩大赦，便可父子兄弟團聚的愿望。這就是說，他寧愿躲避官府的迫害，而不愿意反抗官府的迫害因此，宋江沒有去投奔梁山泊這位義重情深的兄弟，而選擇了投奔橫�？げ翊蠊偃�、白虎山孔太公和清風(fēng)寨花榮。可見，他對朝廷的忠是一直存在的。
梁山第一把交椅，晁蓋以義字號召數(shù)好漢，終其一生，也只博得一個義士的美名；而宋江坐上第二把交椅，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在受招安之后，更是改“替天行道”為“順天護國”。古來帝王皆以天子自居，替天也好，順天也罷，皆為替皇帝辦事，為皇帝服務(wù)。從官逼民反，到逼上梁山，再到改忠義堂，到招安，宋江骨子里始終透著這種忠的思想。
有人會問，宋江被發(fā)配江州，曾在潯陽樓上寫下四句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巢是晚唐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既反貪官，更反皇帝，宋江卻敢笑他“不丈夫”，難道他就無反皇帝之心嗎？
且先還是從綽號談起，“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宋江自稱呼保義，保義實為官名。據(jù)《輔耕錄》載：“武正八品曰保義校尉，從八品曰保義副尉。言吏員未受職，己呼之為保義也。又宋時相呼曰保義，似亦通稱，如員外之類”�？梢�，宋江希望成為趙和、官家的保護人，受皇帝使喚而在原著中寫宋江征遼成功后，大書特書一句“加宋江為保義郎”，這不可為一種巧合。
再看宋江等聚事梁山，卻與通常草莽英雄自立王朝，分庭抗禮有不同之處：一，他們從不封王稱官，只是呼頭領(lǐng)，頭領(lǐng)者，即今日“領(lǐng)導(dǎo)人“是也，從未立官爵。二，他們只是”替天行道“，天者，皇帝也。替天，也只是代皇帝掃除奸邪而已；三，是攻城陷地，也是得而不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是不搶宋天子的土地的。
晁蓋死后，宋江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這對起義軍來說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水滸傳》中宋江的一大關(guān)鍵。他在被逼上梁山后，一直念念不忘受招安，他在擒了呼延灼后，親自為其松綁，敬酒壓驚，表乞愿招安之心；而受招安后，宋江就徹底成了一個朝廷的忠臣。由起義軍的首領(lǐng)走到服從朝廷的順臣。這時，宋江的思想是：我是熱愛國家的，皇帝代表國家，朝廷不負我，我不負朝廷。他不聽吳用等好漢的勸阻，去征起義軍領(lǐng)袖方臘，打的十分慘烈。宋江帶眾人征方臘后，原本的一百零八位好漢盡剩下二十七個，其余的不是犧牲，就是出走了。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方開，看今朝弟兄離散，如花零落，惹動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郁郁寡歡，罩在悲涼的冷霧里。李逵“再上梁山”的主張，李俊、張氏兄弟、阮家昆仲“就這里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的籌劃，也許是一條可供選擇的出路吧。何況眾弟兄“盡有反心”，這樣做可能易如反掌。但是，這扭轉(zhuǎn)不了宋江以“我當(dāng)死于九泉，忠心不改”和癡情。而朝廷并不信任他，對他加害致死。宋江臨死前，唯恐李逵造反，讓他也喝藥酒被毒死。
潯陽樓上題反詩，如何解釋？酒后失言而已！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古來英雄義士大多重功名，光宗耀祖，留名青史，是數(shù)代英雄豪杰的夢想。而在宋江的身上，“功名”一詞也有著相當(dāng)?shù)姆至俊?/p>
且說宋江上了梁山后，認為這是落草為寇，是“權(quán)避水泊，暫時避難”。他并不準備把“打家劫舍“作為自己終身的存身之所。宋江的逼上梁山和李逵，阮氏三兄弟等上梁山不同，后者把劫富濟貧作為自己的生存之道；宋江則不然，他即使上了梁山，也沒有奪取政權(quán)取而代之的壯志，他害怕自己背上謀權(quán)篡位的千古罵名，他時刻在等待時機，希望一旦時機成熟，天可憐見，就把受招安看作是一個體面的歸宿，從而又可以洗掉他落草為寇的污點。
在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宋江在宣誓時說“……但愿共存忠義于心，同著功勛于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又如宋江在送武松去二龍山入伙時，叮囑武松“……日后但是去邊上，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上留個好名……”
宋江在前七十回中的反對農(nóng)民起義，制造投降主義輿論，多次向歸順農(nóng)民軍的封建軍閥和大地主表示“情愿讓位”一系列“占山迫，權(quán)時避難”“專等朝廷降旨招安”等等言語，如金圣嘆所言“純是權(quán)詐之詞，而非由衷之言……”為了探求招安的政治出路，宋江首先在內(nèi)部放出了試探的氣球。重陽節(jié)菊花會上，宋江乘著酒興，寫了一首《滿江紅》詞，呼吁“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在宋江看來，招安已經(jīng)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性和迫切性。公開提出招安問題，是宋江性格結(jié)構(gòu)發(fā)生轉(zhuǎn)化的重要標(biāo)志，它意味著忠的性格要素由小到大，逐漸向主導(dǎo)地位前進，義的性格要素停滯起來，并被納入忠的軌道，繼續(xù)表現(xiàn)出自己的色彩和亮度。
接著，宋江又以兩贏童貫和三敗高俅的輝煌戰(zhàn)績，取得了爭取朝廷招安的主動地位和有利條件。這時，宋徽宗驚恐失態(tài)，權(quán)奸們束手無策，朝廷除去招安，別無良策。在宿太尉的幫助下，天子御筆親書丹詔，實行招安。盼望已久的招安終于實現(xiàn)了，宋江的性格也完成了一次轉(zhuǎn)變，忠的性格要素上升到主導(dǎo)地位，義的性格要素已經(jīng)降低了時代的激調(diào)，它的音響漸漸為歷史傳統(tǒng)所淹沒。而且接受招安以后，宋江率領(lǐng)梁山泊義軍，打著“順天”、“護國”的旗幟向東京進發(fā)。然而，他們歸順的朝廷和皇帝，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歷史命運？世人皆知曉……
不難看出，從忠于職守的小吏，到逼上梁山，再到招安報國，宋江的忠與義終究沒有逃脫“功名”的束縛，為了一紙功名，終釀造了人生的政治悲劇。
韓曉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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