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的事兒的散文
《晏子春秋》載:齊國遇大旱,民有饑色,景公找人算了一卦,卦說“祟在高山廣水”,于是決定祭祀山神和河伯以求雨,晏子勸阻他說:天久不雨,水泉將下,百川將竭,山神與河伯的治下都有危機(jī),他們又何嘗不希望下雨呢,求他們是沒用的,景公放棄了求雨的念頭。
景公與晏子君臣討論求雨當(dāng)然有關(guān)治國大計(jì),但求雨在民間卻千百年來延續(xù)不衰,泱泱大國,五谷是萬民之命脈,沒有了口糧還講什么長治久安。再說求雨,無論南北,各地百姓們求雨過程都大同小異,無非是拜龍王,祭雨神,希望上蒼庇佑天雨潤澤。我有幸參加過兩次求雨,回想來都令人回味。
一次是參加地方的民俗文化節(jié),負(fù)責(zé)民間活動的組織者想策劃一次聲勢較大且有深遠(yuǎn)意義的民俗活動,以響應(yīng)文化節(jié)的氛圍,儀式要盡量參考本地的舊俗,讓三鄉(xiāng)五鎮(zhèn)的百姓齊來參加。思來想去,籌劃者想起了求雨的古俗,又恰趕上天旱,也算順應(yīng)民心,大家一致決定組織求雨,負(fù)責(zé)的同志開始忙活起來。
但求雨的事往近里說歇了半個多世紀(jì)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人定勝天”,在過去一段漫長的歲月里誰還敢公開倡導(dǎo)求雨的事,又誰知道求雨是如何的程序,如何的步驟,咋弄?文化節(jié),當(dāng)然要有文化內(nèi)涵在里面,而且不能遷就,凡是都必須“仿古”,像模像樣。于是趕緊找來一些耄耋老人詳細(xì)回憶舊社會求雨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好不容易搞清了路數(shù),用物卻又一時很難湊得齊全,比如老人們說,求雨定要用專用的尖底陶罐去“龍?zhí)丁比∈ニ。用于承貢裝圣水的陶罐,須草繩系于兩耳,取水時將它投入“龍?zhí)丁,如水時它會自動罐口朝下,水滿便會自動直立。靈泉好找,千年古城內(nèi)外哪里找不到靈湫所在,只是這尖底的陶罐一時難壞了主事的人,不查資料還好,一查資料上說半坡人就開始用了,至于是個怎樣的燒制工藝,怎么的使用技巧,沒人清楚。趕緊找圖片找制陶的高手晝夜摸索。最終只能按圖索驥燒了百十個出來,能丟去水中取水后自動直立的卻沒有,挑得一個眉眼神似的,寶貝似捧起來,大家都欣喜不已,這豈不是尋到了真正的非物質(zhì)的`遺存,現(xiàn)代人求雨顯得不倫不類,但挖掘到深的文化底蘊(yùn)則另當(dāng)其論。
求雨的過程處處都新奇卻有些隱秘,往往不可言,不可問。有一樣就很令人新奇:“請龍王”要叫做“偷龍王”。不能白天光明正大去廟里請,要等半夜三更,悄悄地,一路上一句話都不許說,只摸黑將麻袋望龍王爺塑像上一套,“偷偷”抬回早已準(zhǔn)備好的供臺,犧牲果品好吃好喝供起來!巴谍埻酢钡木売桑瑩(jù)說是龍王司掌著凡間太多地界的雨事,難免此地旱了及彼地,你也來請我也來請,他老人家嫌麻煩就躲起來白天不現(xiàn)身的緣故。
供好了龍王,還有最關(guān)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龍?zhí)度∷?jù)請來的老人們口述,龍?zhí)独锶∈ニQ作“取鳩”(音究),裝“鳩”的即是當(dāng)然是半坡人用的尖底陶罐了。取鳩也要一行人不做聲半夜悄悄去取。我至今也弄不懂老人們所述的音“究”的字該用“鳩”還是“究”或者其他字,無從考證,只有《漢書》中好似有說“究極中和,為萬物元也”的說法。后就想,“萬物元”既是中和后的天道之始,那上天有好生之德,應(yīng)該旱極而生息黎民,本該歸之于水,水豈不是萬物之源么?
“取鳩”的水必須是無根之水,不能是天上的來雨雪水,故稱無根。每次卜定的龍?zhí)段恢貌煌,?jù)說龍君會在幾個龍?zhí)独镙喠餍,只有懂通靈的先生才能卦卜周詳龍君此刻的的具體所在。這一回是個巖洞。水滴從洞頂石縫漸漸滴入地上的泉里,泉水四季清冽。只見捧著尖底瓶的主持虔誠地在泉邊跪下,口里念念有詞,聽說叨念的是《龍王經(jīng)》。從泉里取了水,眾人一路逶迤而行,趁天亮趕回,恭恭敬敬捧上供臺,三跪九叩,龍位總算坐落安穩(wěn),禮成。
接著是三五天的大戲,方圓的百姓便聚攏來,戲臺上多是鏗鏘地唱,戲臺外三五成群嘻哈地鬧,戲場與年戲廟戲略不同的是看戲的人,多出了一份期盼,大家最為隱秘地關(guān)注著:雨幾時來?倘若雨不來?戲臺下早有人嘻哈打著諢:龍王太忙了分身乏術(shù),眾人開心一笑。
另一次求雨的經(jīng)歷是小時候在鄉(xiāng)下。
與成人們的求雨行為大相徑庭,大人求雨對神靈畢恭畢敬,行為不敢稍有差池。小孩子求雨則不同,那是真正的賞心樂事,且驚天的,動鬼神。
那年還沒有包產(chǎn)到戶。莊戶人向來都指望著老天爺過日子,偏偏到麥苗抽穗后的關(guān)口,旱了很久老天爺硬是沒有絲毫要下雨的跡象,眼看一季的莊稼都要瞎了,大人們開始不安起來,紛紛聚在田間地頭默默不語,有點(diǎn)記憶的人誰都不想再遇到六零年的年景,有人想起就哭。
一天晚飯后,不知誰家稍大點(diǎn)的孩子起了頭說不如“燒天爺”吧?“燒天爺”是鄉(xiāng)間孩童玩求雨的一則游戲吧,據(jù)說小孩求雨老天會感應(yīng)而頗靈驗(yàn),但為何天要“燒”而不是“祭”,卻一直不得其解,大概也是緣于大人們斷斷不敢燒天,天旱了也斷斷不敢怨,按孩童們的解釋該是:我們犯錯了要被,你老天失職犯錯不下雨,就放火燒紅你的屁股。孩子們燒了天,倘被上天司雨的神仙,管他是玉帝娘娘或龍王,童心無忌,誰又忍心降罪于拳拳的懵懂之心呢,這正應(yīng)了大人們雖有滿腔憤懣之氣不得出的心情,倒有慫恿之意,故而這風(fēng)俗也代代傳下來。
只聽得巷口一聲吆喝:“燒天爺了,求雨了”,隨即,家家戶戶都冒出幾個半大不小的娃兒來,巷子里陡然間匯成了一支自發(fā)的孩兒軍。起初大伙只聽說要燒天爺求雨,只要小子不要丫頭,后來說無論大小男女,都可以一起加入求雨隊(duì)伍,寧靜的黃昏,忽然間童聲鼎沸,鬧哄哄地造開來。大人們此時一反常態(tài),并不如往常加以呵斥,而是都不聞不問地躲在院里聽著動靜,天旱的久了,人心里都干得疙里疙瘩,六神無主則順其變。眼瞅著隊(duì)伍越匯越長,沒有一個大人,孩子們的叫嚷聲,跑動聲,震動著整個村子。
“大軍”出拔,開始挨家挨戶“討柴火”。先是所有的孩子都齊聚在村頭第一家的大門,起頭的喊一聲“一,二”,所有的孩子開始扯開喉嚨齊聲喊:“不討米,不討面,討一把柴火燒天爺”。一遍兩遍三遍地喊,那大門很快“支扭”一聲打開,門內(nèi)的人從門縫塞出一捧秸稈之類的引火物,隨即迅速地將門關(guān)好。
啊,要燒天爺了,這該是多大的罪過!但小孩子燒了天爺會下雨!且大人們默許了!孩子們開始興奮起來,聲潮一浪高過一浪,響徹云天,整個村莊沸騰了。
一種莫名的興奮在隊(duì)伍中滋生,大人們第一次與孩子們結(jié)成同盟,孩子們第一次不用等著父母的示下,肆無忌憚張揚(yáng)地開始玩“火”,且這目的是“燒天爺”,伙伴們未必懂得成人們對火燒天爺?shù)钠诖⑼瘋兎e壓著的隱約的忤逆迸發(fā)的快意,與能為父母排憂解困而從嘴角溢出的自豪一起,從每個孩子的心底迸出,激勵著大隊(duì)人馬將柴火討到午夜。
第二家,第三家……后面的門似乎不用喊就打開了,每個門里都遞出柴火來,每人的手臂胸前里抱滿了各式各樣能燒的東西,稻草、秸稈、樹枝、舊桌腿……
柴火被抱在懷里,隊(duì)伍浩浩湯湯“殺”向空曠的河灘,“頭領(lǐng)們”在河灘上架起討來如山的柴火,還有人在柴火堆的頂端放上一個十字形樣的木牌,上面似有隱約的字符,寫的什么,無人知曉(因而猜想大概是家長提前準(zhǔn)備的)。
有人一聲令下,火熊熊地燃了起來,映紅了夜半的天空。大家圍觀著大火,看火光沖上半空。火光映著他們激動的臉頰,大家邊跳邊喊:“燒了天爺為啥來?燒了天爺為雨來,求得雨來為啥來,求得雨來為米來。……”巨大的火堆在此起彼伏的喊聲里愈燒愈旺,直到后來轟然倒塌,膽子大些的開始從漸弱的火堆這頭一躍而跳向火堆的那頭,謂“過火”,后面的緊跟著一個個過火,直到燒過天爺屁股的火熄了,夜也深了,“過火”的隊(duì)伍回歸村里,是夜,大火驚動了鄰村的孩子,相同的大戲開始村村上演,常會衍及十里八鄉(xiāng)。
2500年前的晏嬰對齊景公說求雨是沒用的,不如做好自己該做的。按今天的說法求雨是封建迷信,可事物往往是多元的,最起碼該一分為二來看。拿求雨來說,任何人都不能摒除淳樸的鄉(xiāng)民對美好年景的向往,人一旦有了向往和追求,困苦細(xì)碎的尋常日子會變得有奔頭,很難說對生活充滿著希望的子民們與國泰民安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話題似有點(diǎn)大了);而在科學(xué)昌明的今天,我們也不能否認(rèn)向上天祈雨的荒唐無稽。今天的我們講文化懂科學(xué),豐衣足食,不會被“天久不雨”所困擾,孩子更沒有“燒天爺”的機(jī)會,但和古人相比,我們沒有對“高山廣水”的敬畏之心,沒有修養(yǎng)生息的善念,有的是開山伐木的氣魄,有的是廣攫資源的貪婪,我們的孩子早已分不清五谷的模樣,哪里還懂得有上天和神仙。
做好自己該做的說起來簡單,其實(shí)太難。
申明一點(diǎn),我不是在宣揚(yáng)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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