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說海子散文

　　春暖花開，這個詞一聽起來就是美好的，更何況現(xiàn)在正當其時呢？誰家的窗臺上沒養(yǎng)著幾盆花？即使沒有，我們也是要出門的呀！不管人事如何變化，自然的季候和植物的反應(yīng)都是一樣的。你看，鄰居家的院墻、路邊的花圃、菜園子的籬笆上，“百般紅紫斗芳菲”，哪兒不是鮮花簇簇！更不用說，你行走在田野里、山崗上、樹林中，下腳都得捺著小心，因為保不定你這一腳下去，那些可人的小東西就此爬不起來了。繁花滿眼，你的心里也會跟著漾起無限溫柔，臉上的皮膚舒展開來，說話的聲音也輕了，你是不是忽然想做詩？

　　春天真是適合寫詩的季節(jié)，大自然處處是畫意悅目，而我們?nèi)巳艘捕加性娗樵谛模�可惜我們不是個個都有詩才的。這真是大煞風景的話！我應(yīng)該說你錦心繡口、三步成詩的。不幸的是，古往今來，無數(shù)詩人逸興遄飛，揮毫吟詠，流傳下來、人們稱賞的也就那么數(shù)十、幾百首，你真能確定有十之一二？不過沒有關(guān)系，吟詠的人在乎的不是千古流芳，而是當時吟詠的暢快感。甚至擠不出來一句像樣的人話也不用著急，古人、今人盡有現(xiàn)成的好詩供我們借用、模仿和欣賞。你看，打開網(wǎng)頁，進入微博、微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是鋪天蓋地嗎？好句子、好心情當然是可以分享的，海子的詩，這句話大概是流傳得最廣泛的吧？

　　我又不禁說起海子，我很好奇他當時寫這首詩時的情緒、感受。這首詩似乎很明亮歡快，但為什么兩個半月后發(fā)生那樣的事呢？海子在大部分詩中都顯得比較壓抑、糾結(jié)、苦悶，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卻是少見的一首色彩明快的短詩，但是這種“明快”恐怕也只是那些引用者從字面上所見到的或者自己心中所期望的而已，未必符合海子當時真實的心境。事實上，即便在這首詩中，海子也是糾結(jié)的，他的這一抹亮色也是十分勉強的，它仍然難掩海子內(nèi)心的渴望和自身的孱弱之間的矛盾。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為什么不從現(xiàn)在起？因為現(xiàn)在的我仍然沒有獲得幸福，或者說，不僅過去，我當前也仍舊是不幸福的。既然如此，我憑什么可以確信“從明天起”我可以“做一個幸福的人”呢？有什么跡象表明這一點呢？事實上沒有，這只是我的一個決定。可是，“幸福的人”豈是我想做就做的？況且，什么是幸福呢？是“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嗎？海子應(yīng)該是以此來詮釋他的幸福。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在海子的其它詩中，馬是一種孤獨的、近乎完美的意象，它是理想的象征，這里的“喂馬”不如解讀為培育信仰、堅持夢想，這是一個人活著的依據(jù)，也是人之為人的意義所在；那么，為什么要“劈柴”呢？為了生火，取暖、做飯，獲得溫飽，這是一個人活著的必需；“周游世界”干什么？欣賞不一樣的風景，了解他人的生存狀況，體驗另一類的生活，放縱渴望自由的心靈，換言之，周游世界是一種對既有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的突破，海子認識到，沒有這種自由和開放性，身體和精神遭受禁錮，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和前面一樣，“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請注意：僅僅是“關(guān)心”而不是“種植”或“取得”）、“有一所房子”（同樣，請注意“有”---這只是一個結(jié)果，不是過程），這句詩的前半部分還是在說普通人衣食住行的世俗生活，并無特異之處。但是接下來的“面朝大�！钡降渍f的是房子還是人呢？有點含糊，但從詩的最后一句來看，“面朝大海”的應(yīng)該是“我”而不是“房子”，“大海”象征著復(fù)雜、變幻著的生活；“春暖花開”一年一度，那么其它三季是不是我想要的呢？它們包不包括在我的“幸�！敝畠�(nèi)？同樣是在最末那句中，“我只愿”說明其它的季節(jié)不是“我”所期望的�！皬拿魈炱稹�，那么“我”過去和當前關(guān)心的是什么呢？我為什么沒有關(guān)心這里所說的東西呢？其實，不是“我”不想關(guān)心這些東西，而是“我”無法關(guān)心。海子生活的早期處于國家嚴重的動亂，所有人關(guān)心的都是政治，政治關(guān)乎每個人的生死；動亂過后，國家一片狼藉，人們還處于觀望與懷疑之中，作為苦難的經(jīng)歷者和法學(xué)、哲學(xué)的研究者，海子是矛盾的、迷茫的，他對于自身社會角色的定位并不十分明確，他希望擺脫過去，擺脫那些假大空、不切實際的東西，他希望實現(xiàn)個人價值、獲得個人幸福，“從明天起”，就是為了與過去和現(xiàn)在劃清界線。可以說，在物質(zhì)的投機和社會的適應(yīng)方面，海子比同時代的其他人要天真一點、遲鈍一些、能力稍遜，實際上，當時的社會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回暖”，也已經(jīng)可以見到部分“花開”，只是海子還沒有從過去的陰影和政治的迷霧當中走出來。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這里的“親人”是指哪些人？“我”以前和每一個親人通信了嗎？“我”體會到“幸�！绷藛�？不然“我”拿什么“告訴他們”？“幸�！睘槭裁词恰伴W電”這種短暫而具有毀滅性力量的東西？和人通信的目的無非是進行溝通與交流，這句話實際表明海子渴望得到“親人”甚至“每一個人”的普遍理解，它反映了海子內(nèi)心的孤寂，他渴望突破自閉和有意的隔離，渴望得到理解；“幸�！笔怯脕硐硎�，而不是用來訴說的，“我”有必要將它“告訴每一個人”嗎？他們對“我”也有著期待嗎？在這里，海子僅僅把自己當成了“幸�！钡膫髀曂玻�而他對“幸�！钡膩砼R與否是沒有信心的，他還沒體驗到也不確定“幸�！本烤故鞘裁矗�所以他并不能直接說出“幸�！保�而要等待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的閃電”來告訴他。而即使幸福來臨，它也是以閃電的形式出現(xiàn)，“我”則未必有勇氣接受、有能力把握，“我”只能把它傳遞給我的信息再傳播出去，可以說，“我”只是一個福音的傳播者，并不是幸福的享受者。

　　正因為“我”對幸福沒把握，所以我需要“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以增強信心，這就像普通人給自己的兒女取名字寄予希望一樣，這是表達愿景的一種世俗方式。但是，河流也好，山脈也好，與“我的幸�！睂嶋H有什么相干？在普通人那里，它們其實就是在生活中不得不經(jīng)歷的困難與險阻，給它們“取個溫暖的名字”無助于解決任何問題，這說到底是一種自我麻醉與欺騙，可以說，海子實際并不知道如何獲致幸福，他想要采取的方式依然是十分幼稚甚至可以說是愚昧的�！澳吧�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從這句看，海子似乎知道，普通人世俗的幸福無非是“事業(yè)、愛情雙豐收”，所以即使是面對不相干的的“陌生人”，他也以此來祝福他們。但“塵世”一詞十分可疑，你們的幸福在塵世兌現(xiàn)，那么我的呢？對于自己的`幸福，他卻說“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為什么是只愿呢？我不要那些普通人眼中的幸福嗎？不是，為你們所作的祈愿都兌現(xiàn)了，我也就別無所求了�！拔摇笔歉Ｒ舻膫鬟f者，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幸福的締造者（至少海子自己是這樣想的，因為他給河山重新命名），但“我”不居功，我仍然要面對蕓蕓眾生，始終心懷仁愛，傳遞溫暖（面朝大海），讓萬物得以縱情綻放它們的精彩（春暖花開）。

　　在這里，海子可能自認已經(jīng)超越“塵世”了，他不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神祗或者圣人了，像孔子所贊同的曾皙“風乎舞雩，詠而歸”一樣，他說自己的理想在天下無事掛懷之樂（春暖花開），他也因此不經(jīng)意地推翻了自己在詩中前面所作的所有鋪墊---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擁有一所房子、與親人通信等相對“狹隘”的、獲取幸福的世俗行為。因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本來是有前提的，即“從明天起”，“我”讓詩中前面所說的、打算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得以實現(xiàn)，而在這里，海子實際在說：“我只要肚子飽的感覺，但我不用吃任何東西，僅僅看著自己畫的餅或者眼睜睜看著別人吃肉喝湯就行�！边@不是很荒謬嗎？難道海子想要的就是這樣一種幻覺？詩，固然是從胡說起，但詩并不止于胡說。作為一個正常的“人”，如果他想要肚子飽，那么他必須獲得食物，因此，他需要依據(jù)自身條件、看招聘啟事、應(yīng)試、獲得工作，然后努力勞動，進而掙到面包、填飽肚子，達成自己的愿望。甚至“不走尋常路”，去偷、去搶，也不失為一種可行途徑，但海子在詩中提供了這樣一個途徑嗎？沒有，他只是畫了幾張餅，后來又把它們從紙上擦掉，他這是要到天堂與虛無中去求“我的幸�！钡墓�(jié)奏��！

　　總之，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海子表達的只是一種愿景，并非事實，而這種愿景，也不是他自信或者有能力實現(xiàn)的。他渴望擺脫過去和現(xiàn)在生活的種種無意義與狹隘，實現(xiàn)個人幸福，還要超越個人幸福、惠及他人，他的理想過于高遠，卻缺乏相應(yīng)的能力和切實可行的方案。海子是天真的，也是矛盾的，他通過自我期許和施壓把自己拔高到神圣的地步，他最終也必定從夢想的云端上摔到現(xiàn)實的塵埃中來，直至粉身碎骨。在我看來，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并不是一首真正有力量的作品，它只是一連串對自己和他人的空頭許諾，因為，一切都必須“從明天起”，而“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海子實際上永遠也兌現(xiàn)不了他的決定和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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