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呂蘭夫人詩歌鑒賞
致呂蘭夫人
[法國]伏爾泰
哎!怎么!你不禁發(fā)出驚嘆:
在八十度冬天結(jié)束時,
我這衰弱而陳舊的靈感
竟依然能吟詩?
偶爾有一點兒蒼翠
從我們田野的冰塊下露出笑影;
它給大自然以安慰,
但一轉(zhuǎn)眼就歸于凋零。
在美好的季節(jié)后,
一只鳥還會傳來歌聲;
但它的歌喉再也顯示不出絲毫的溫柔,
它再也不歌唱自己的情人。
因此我依然彈奏
我這彈起來不再順手的豎琴;
因此即使在我的聲音
消逝的時候,我也依然檢驗我的歌喉。
“在我最后的告別中,我希望,”
梯布盧斯向他的情人傾訴,名人名言,
“把我的眼睛貼在你的眼睛上,
用我無力的手把你抱住!
然而當(dāng)他感到自己就要物化,
當(dāng)靈魂和生命一起飛逝,
他可睜得開眼睛去看一看黛莉,
伸得出雙手去撫愛她?
在這個時刻人人都忘掉
自己在健康時所做的一切事情。
什么樣的人曾經(jīng)
因臨終時的約會而感到榮耀?
黛莉自己終于也隱沒在永久的黑夜中,
忘卻自己舊日的玉貌花容,
忘卻自己曾經(jīng)為愛情而生活。
情人啊,我們生下來,我們活下去,
我們將不知怎么樣地亡故;
每個人都來自虛無:
走向何處呢?……這只有天曉得,啊,我親愛的情侶。
(張秋紅譯)
【賞析】
伏爾泰的性格是十分堅毅、樂觀的。他曾說過,“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并且認為“命運的主宰是人自己,而人自己的主宰是意志”。這種樂天、奮發(fā)的生活態(tài)度一直貫穿著他的生命始終,直到暮年他還堅持不懈地批判宗教蒙昧主義,宣揚信仰自由和唯物主義。然而,再堅不可摧的心靈,面對時間的流逝也會出現(xiàn)柔弱、惶惑和不安的時刻。這首寫于1773年的抒情詩《致呂蘭夫人》,正是表達了晚年的伏爾泰在思索生命終結(jié)問題時的復(fù)雜心境。
“哎!怎么!”一個出人意料的感嘆句被仗爾泰放置在詩歌開篇,緊緊地扣響了我們的心弦。我們不禁疑惑——是呀,怎么了?原來伏爾泰的女友,呂蘭夫人,“驚嘆”八旬老翁伏爾泰在人生的暮年竟“依然能吟詩”。呂蘭夫人的出發(fā)點是贊嘆,仗爾泰卻由于對方贊嘆中的驚訝成分,聯(lián)想到更多的內(nèi)容。他想到了自己蒼老的年紀,衰弱的身軀,以及“陳舊的靈感”。如果說生命是一段旅程的話,那么我們每個人從一出生即朝向死亡的終點前進。仗爾泰的人生旅程,無疑已經(jīng)指向了尾聲部分。一顆被信念、堅強和果敢層層包裹疊蓋的心,仿佛剎那間意識到前面不遠處站著冷酷的死神,驟然恐慌起來。于是,冬季蕭條的自然景象,對伏爾泰構(gòu)成了一種心理暗示:當(dāng)他看到“田野的冰塊下”的“一點兒蒼翠”,他想到了它“一轉(zhuǎn)眼就歸于凋零”;當(dāng)他聽到鳥兒傳來的歌聲,他想到“它的歌喉再也顯示不出絲毫的溫柔”,“再也不歌唱自己的情人”。
不過,伏爾泰性格中的樂觀、積極的因素很快就透過感傷的迷霧,以堅定的姿態(tài)綿延伸展。即使豎琴“彈起來不再順手”,他也“依然彈奏”;即使聲音逐漸“消逝”,他也“依然檢驗”歌喉,字里行間透露出他對生命的熱望。事實證明,在走向死神的最后旅程中,伏爾泰仍然筆耕不斷,一面從事寫作,一面與歐洲各國各階層人士廣泛通信,以此宣傳反封建反教會的`啟蒙思想。他的這些不懈斗爭,使得他晚年定居的邊陲小鎮(zhèn)費爾那一時成為當(dāng)時歐洲進步輿論的中心,不少社會名流、進步人士幕名拜訪,尊稱他為“費爾那教長”。
在隨后的詩節(jié)中,伏爾泰的思緒,由對暮年的沉思延伸向?qū)ι浪查g的探尋。他首先想到古羅馬詩人提布盧斯的詩句:“在我最后的告別中,我希望,/把我的眼睛貼在你的眼睛上,/用我無力的手把你抱住!边@是提布盧斯在《哀歌》中獻給情人黛莉的名句,熱烈的愛情使他產(chǎn)生了擁抱著情人死去的愿望,伏爾泰在這里卻要質(zhì)疑它的可行性!爱(dāng)他感到自己就要物化”,“靈魂和生命一起飛逝”,他怎么可能睜得開眼睛去看她、去撫愛她?而黛莉,當(dāng)她走向“永久的黑夜”的時候,也必定會“忘卻自己舊日的玉貌花容”,“忘卻自己曾經(jīng)為愛情而生活”。在伏爾泰看來,人在走向死亡的瞬間,他的身體、感覺、意識一起走向了死亡。先前的愛與恨、榮與辱、等待與希望,以及“在健康時所做的一切事情”,面對這個瞬間都會失去意義。
那么,當(dāng)人跨過死亡的門檻,還會“走向何處呢”?我們知道,伏爾泰是具有一定唯物主義思想的自然神論者。他認為,“上帝命令一次,宇宙永遠服從下去”。上帝是世界這架機器的設(shè)計師和建造者,他制定了宇宙的規(guī)律,并且給予宇宙以第一推動力,之后就不再干預(yù)世間的事務(wù)了。在上帝“缺席”后,世界表現(xiàn)為一個由物質(zhì)的總和所構(gòu)成的客觀世界,而它的形式是千變?nèi)f化的。具體到我們每個人身上,伏爾泰深信,我們都“來自虛無”,來自物質(zhì),隨后又像提布盧斯會感到的那樣——“物化”,回歸到物質(zhì)本身。可是,我們會“走向何處”,化成何種物質(zhì)呢?這的確是“只有天曉得”的問題了,睿智的仗爾泰也無從預(yù)知。
古希臘的圣賢指出:死亡是人無法體驗的對象,當(dāng)人還時,死非常遙遠;當(dāng)死來臨時,人已經(jīng)毫無感覺和思慮了。從這個角度而言,死亡是生命的最高虛無,虛無又是精神的最高的懸浮狀態(tài),它構(gòu)成了人對生命、生存等問題的本質(zhì)性探索。伏爾泰在《致呂蘭夫人》中,由對時間流逝、死亡逼近的惆恨,走向?qū)ι钜饬x、生命形式的積極思考,在深度的觀照和反省中獲得心靈的平衡,帶有明顯的哲學(xué)意味。事實上,這也是伏爾泰抒情詩的一大特色:重理性、重說教、重道德,以清晰、優(yōu)雅的詩風(fēng)譜寫思辨、明哲的沉思。(蔡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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