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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 吃
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都是常情。那么梁實秋作家寫了哪些有關(guān)吃的文章。
燒鴨
北平烤鴨,名聞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鴨,叫燒鴨,或燒鴨子,在口語中加一子字。
《北平風俗雜詠》嚴辰《憶京都詞》十一首,第五首云:
憶京都·填鴨冠寰中
爛煮登盤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間亦有呼名鴨,
骨瘦如柴空打殺。
嚴辰是浙人,對于北平填鴨之傾倒,可謂情見乎詞。
北平苦早,不是產(chǎn)鴨盛地,唯近在咫尺之通州得運河之便,渠塘交錯,特宜畜鴨。佳種皆純白,野鴨花鴨則非上選。鴨自通州運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續(xù)。以高粱及其他飼料揉搓成圓條狀,較一般香腸熱狗為粗,長約四寸許。通州的鴨子師傅抓過一只鴨來,夾在兩條腿間,使不得動,用手掰開鴨嘴。以粗長的一根根的食料蘸著水硬行塞入。鴨子要叫都叫不出聲,只有眨巴眼的份兒。塞進口中之后,用手緊緊地往下捋鴨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東西擠送到鴨的胃里。填進幾根之后,眼看著再填就要撐破肚皮,這才松手,把鴨關(guān)進一間不見天日的小棚子里。幾十百只鴨關(guān)在一起,像沙丁魚,絕無活動余地,只是盡量給予水喝。這樣關(guān)了若干天,天天扯出來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鴨。一來鴨子品種好,二來師傅手藝高,所以填鴨為北平所獨有?箲(zhàn)時期在后方有一家餐館試行填鴨,三分之一死去,沒死的雖非骨瘦如柴,也并不很肥,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鴨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燒鴨,除了專門賣鴨的餐館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醬肘子鋪)發(fā)售的。在館子里亦可吃烤鴨,例如在福全館宴客,就可以叫右邊鄰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過來。自從宣外的老便宜坊關(guān)張以后,要以東城的金魚胡同口的寶華春為后起之秀,樓下門市,樓上小樓一角最是吃燒鴨的好地方。在家里,打一個電話,寶華春就會派一個小利巴,用保溫的鉛鐵桶送來一只才出爐的燒鴨,油淋淋的,燙手熱的。附帶著他還管代蒸荷葉餅蔥醬之類。他在席旁小桌上當眾片鴨,手藝不錯,講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隨后一盤瘦肉,最后是鴨頭鴨尖,大功告成。主人高興,賞錢兩吊,小利巴歡天喜地稱謝而去。
填鴨費工費料,后來一般餐館幾乎都賣燒鴨,叫做叉燒烤鴨,連燜爐的設(shè)備也省了,就地一堆炭火一根鐵叉就能應(yīng)市。同時用的是未經(jīng)填肥的普通鴨子,吹凸了鴨皮晾干一烤,也能烤得焦黃迸脆。但是除了皮就是肉,沒有黃油,味道當然差得多。有人到北平吃烤鴨,歸來盛道其美,我問他好在哪里,他說:“有皮,有肉,沒有油。”我告訴他:“你還沒有吃過北平烤鴨。”
所謂一鴨三吃,那是廣告噱頭。在北平吃燒鴨,照例有一碗滴出來的油,有一副鴨架裝。鴨油可以蒸蛋羹,鴨架裝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湯打鹵。館子里的鴨架裝熬白菜,可能是預(yù)先煮好的大鍋菜,稀湯洸水,索然寡味。會吃的人要把整個的架裝帶回家里去煮。這一鍋湯,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鹵,鹵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鹵面,其味之美無與倫比。
烤羊肉
北平中秋以后,螃蟹正肥,烤羊肉亦一同上市?谕獾难蚍剩匐,是北平人主要的食用肉之一。不知何故很多人家根本不吃羊肉,我家里就羊肉不曾進過門。說起烤肉就是烤羊肉。南方人吃的紅燒羊肉,是山羊肉,有膻氣,肉瘦,連皮吃,北方人覺得是怪事,因為北方的羊皮留著做皮襖,舍不得吃。
北平烤羊肉以前門肉市正陽樓為最有名,主要的是工料細致,無論是上腦、黃瓜條、三叉、大肥片,都切得飛薄,切肉的師傅就在柜臺近處表演他的刀法,一塊肉用一塊布蒙蓋著,一手按著肉一手切,刀法利落。肉不是電冰柜里的凍肉(從前沒有電冰柜),就是冬寒天凍,肉還是軟軟的,沒有手藝是切不好的。
正陽樓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一尺,放在四張八仙桌子上,都是擺在小院里,四圍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伙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說笑,這是標準的吃烤肉的架勢。不像烤肉宛那樣的大支子,十幾條大漢在熊熊烈火周圍,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女客喜歡到正陽樓吃烤肉,地方比較文靜一些,不愿意露天自己烤,伙計們可以烤好送進房里來?救庥玫牟皇翘,不是柴,是燒過除煙的松樹枝子,所以帶有特殊香氣?救獠恍瓒嗌僮袅,有大蔥芫荽醬油就行。
正陽樓的燒餅是一絕,薄薄的兩層皮,一面粘芝麻,打開來會冒一股滾燙的熱氣,中間可以塞進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軟。普通的芝麻醬燒餅不對勁,中間有芯子,太厚實,夾不了多少肉。
我在青島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饞涎欲滴。可巧厚德福飯莊從北平運來大批冷凍羊肉片,我靈機一動,托人在北平為我定制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規(guī)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隨便制造的。我的支子運來之后,大宴賓客,命兒輩到寓所后山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濃郁?救庾粢詾H縣特產(chǎn)大蔥,真如錦上添花,蔥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細嫩而甜。吃得皆大歡喜。
提起濰縣大蔥,又有一事難忘。我的同學張心一是一位畸人,他的夫人是江蘇人,家中禁食蔥蒜,而心一是甘肅人,極嗜蔥蒜。他有一次過青島,我邀他家中便飯,他要求大蔥一盤,別無所欲。我如他所請,特備大蔥一盤,家常餅數(shù)張。心一以蔥卷餅,頃刻而罄,對于其他菜肴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數(shù)年來第一次如意的飽餐!
我離開青島時把支子送給同事趙少侯,此后抗戰(zhàn)軍興,友朋星散,這青島獨有的一個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
燒羊肉
大家都知道北平月盛齋的醬羊肉醬牛肉,制作精良,聞名遐邇。其實夏季各處羊肉床子所賣的燒羊肉,才是一般市民所常享受的美味。月盛齋的出品雖然好,誰愿老遠地跑到前門戶部街去買他一斤兩斤的肉?
燒羊肉和醬羊肉不同,味道不同,制法不同,吃法不同。醬羊肉是大塊羊肉燉得爛透,切片,冷食。燒羊肉完全不一樣。燒羊肉只有羊肉床子賣。所謂羊肉床子,就是屠宰售賣羊肉的店鋪,到了夏季附帶著于午后賣燒羊肉。店鋪全是回教人的生意,內(nèi)外清潔,刷洗得一塵不染。大塊五花羊肉入鍋煮熟,撈出來,俟稍干,入油鍋炸,炸到外表焦黃,再入大鍋加料加醬油燜煮,煮到呈焦黑色,取出切條。這樣的羊肉,外焦里嫩,走油不膩。買燒羊肉的時候不要忘了帶碗,因為他會給你一碗湯,其味濃厚無比。自己做抻條面,用這湯澆上,比一般的牛肉面要鮮美得多。正是新蒜上市的時候,一條條編成辮子的大蒜沿街叫賣,新蒜不比舊蒜,特別嫩脆。也正是黃瓜的旺季,切成條。大蒜黃瓜佐燒羊肉面,美不可言。
離開北平,休想吃到像樣的羊肉。湖南館子的紅燒羊肉,沒有羊肉味,當然也就沒有羊肉特具的腥膻,同時也就沒有羊肉特具的香氣,而且連皮帶肉一起紅燒,北方佬看了一驚。有一天和一位旗籍朋友聊天,談起燒羊肉,惹得他眉飛色舞,涎流三尺。他說,此地既有羊肉,雖說品質(zhì)甚差,然而何妨一試?他說做就做,不數(shù)日,喊我去嘗。果然有七八分相似,慰情聊勝于無,相與拊掌大笑。
鍋燒雞
北平的飯館幾乎全屬煙臺幫;濟南幫興起在后。煙臺幫中致美齋的歷史相當老。清末魏元曠《都門瑣記》談到致美齋:“致美齋以四做魚名。蓋一魚而四做之,子名'萬魚’,與頭尾皆紅燒,醬炙中段,余或炸炒,或醋熘、糟熘。”致美齋的魚是做得不錯,我所最欣賞的卻別有所在。鍋燒雞是其中之一。
先說致美齋這個地方。店坐落在煤市街,坐東面西,樓上相當寬敞,全是散座。因生意鼎盛,在對面一個非常細窄的盡頭開辟出一個致美樓,樓上樓下全是雅座。但是廚房還是路東的致美齋的老廚房,做好了菜由小利巴提著盒子送過街。所以這個雅座非常清靜。左右兩個樓梯,由左梯上去正面第一個房間是我隨侍先君經(jīng)常占用的一間,窗戶外面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遮掩,樹葉很大,風也蕭蕭,無風也蕭蕭,很有情調(diào)。我第一次吃醉酒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幾杯花雕下肚之后還索酒吃,先君不許,我站在凳子上舀起一大勺湯潑將過去,潑濺在先君的兩截衫上,隨后我即暈倒,醒來發(fā)覺已在家里。這一件事我記憶甚清,時年六歲。
鍋燒雞要用小嫩雞,北平俗語稱之為“桶子雞”,疑系“童子雞”之訛。嚴辰《憶京都詞》有一首:
憶京都·桶雞出便宜
衰翁最便宜無齒,
制仿金陵突過之。
不似此間烹不熱,
關(guān)西大漢方能嚼。
注云:“京都便宜坊桶子雞,色白味嫩,嚼之可無渣滓。”他所謂便宜坊桶子雞,指生的雞,也可能是指熏雞。早年一元錢可以買四只。南京的油雞是有名的,廣東的白切雞也很好,其細嫩并不在北平的之下。嚴辰好像對北平桶子雞有偏愛。
我所謂桶子雞是指那半大不小的雞,也就是做“炸八塊”用的那樣大小的雞。整只的在醬油里略浸一下,下油鍋炸,炸到皮黃而脆。同時另鍋用雞雜(即雞肝雞胗雞心)做一小碗鹵,連雞一同送出去。照例這只雞是不用刀切的,要由跑堂的伙計站在門外用手來撕的,撕成一條條的,如果撕出來的雞不夠多,可以在盤子里墊上一些黃瓜絲。連雞帶鹵一起送上桌,把鹵澆上去,就成為爽口的下酒菜。
何以稱之為鍋燒雞,我不大懂。坐平浦火車路過德州的時候,可以聽到好多老幼婦孺扯著嗓子大叫:“燒雞燒雞!”旅客伸手窗外就可以購買。早先大約一元可買三只,燒得焦黃油亮,劈開來吃,咸漬漬的,挺好吃,(夏天要當心,外表亮光光,里面可能大蛆咕咕嚷嚷!)這種燒雞是用火燒的,也許館子里的燒雞加上一個鍋字,以示區(qū)別。
鐵鍋蛋
北平前門外大柵欄中間路北有一個窄窄的小胡同,走進去不遠就走到底,迎面是一家軍衣莊,靠右手一座小門兒,上面高懸一面扎著紅綢的黑底金字招牌“厚德福飯莊”?雌饋碚媸遣黄鹧,局促在一個小巷底,沒去過的人還是不易找到。找到了之后看那門口里面黑咕隆咚的,還是有些不敢進去。里面樓上樓下各有兩三個雅座,另外三五個散座,那座樓梯又陡又窄,險巇難攀?墒强腿艘惶みM二門,柜臺后門的賬房苑先生就會扯著大嗓門兒高呼:“看座兒!”他的嗓門兒之大是有名的,常有客人一進門就先開口:“您別喊,我?guī)е⒆幽,小孩兒害怕?rdquo;
厚德福飯莊地方雖然逼仄,名氣不小,是當時唯一老牌的河南館子。本是煙館,所以一直保存那些短炕,附帶著賣些點心之類,后來實行煙禁,就改為飯館了。掌柜的陳蓮堂是開封人,很有一把手藝,能制道地的河南菜。時值袁世凱當國,河南人士彈冠相慶之下,厚德福的聲譽因之鵲起。嗣后生意日盛,但是風水關(guān)系,老址絕不遷移,而且不換裝修,一副古老簡陋的樣子數(shù)十年不變。為了擴充營業(yè),先后在北平的城南游藝園、沈陽、長春、黑龍江、西安、青島、上海、香港、重慶、北碚等處開設(shè)分號。陳掌柜手下高徒,一個個的派赴各地分號掌勺。這是厚德福的簡史。
厚德福的拿手菜頗有幾樣,請先談?wù)勮F鍋蛋。
吃雞蛋的方法很多,炒雞蛋最簡單。常聽人謙虛地說:“我不會做菜,只會炒雞蛋。”說這句話的人一定不會把一盤雞蛋炒得像個樣子。攤雞蛋是把打過的蛋煎成一塊圓形的餅,“烙餅卷攤雞蛋”是北方鄉(xiāng)下人的美食。蒸蛋羹花樣繁多,可以在表面上敷一層干貝絲、蝦仁、蛤蜊肉……至不濟灑上一把肉松也成。厚德福的鐵鍋蛋是燒烤的,所以別致。當然先要置備黑鐵鍋一個,口大底小而相當高,鐵要相當厚實。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鹽佐料,羼一些肉末綠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后倒在鍋里放在火上連燒帶烤,烤到蛋漲到鍋口,作焦黃色,就可以上桌了。這道菜的妙處在于鐵鍋保溫,上了桌還有嗞嗞響的滾沸聲,這道理同于所謂的“鐵板燒”。而保溫之久尤過之。我的朋友李清悚先生對我說,他們南京人所謂“漲蛋”也是同樣的好吃。我到他府上嘗試過,確是不錯,蛋漲得高高的起蜂窩,切成菱形塊上桌,其缺憾是不能保溫,稍一冷卻蛋就縮塌變硬了。還是要讓鐵鍋蛋獨擅勝場。
趙太侔先生在厚德福座中一時興起,點了鐵鍋蛋,從懷中掏出一元錢,令伙計出去買干奶酪(cheese),囑咐切成碎丁羼在蛋里,要美國奶酪,不要瑞士的,因為美國的比較味淡,容易被大家接受。做出來果然氣味噴香,不同凡響,從此懸為定例,每吃鐵鍋蛋必加奶酪。
現(xiàn)在我們有新式的電爐烤箱,不一定用鐵鍋,禁燒烤的玻璃盆(casse role)照樣的可以做這道菜,不過少了鐵鍋那種原始粗獷的風味。
芙蓉雞片
在北平,芙蓉雞片是東興樓的拿手菜。請先說說東興樓。東興樓在東華門大街路北,名為樓其實是平房,三進又兩個跨院,房子不算大,可是間架特高,簡直不成比例,據(jù)說其間還有個故事。當初興建的時候,一切木料都已購妥,原是預(yù)備建筑樓房的,經(jīng)人指點,靠近皇城根兒蓋樓房有窺視大內(nèi)的嫌疑,罪不在小,于是利用已有的木材改造平房,間架特高了。據(jù)說東興樓的廚師來自御膳房,所以烹調(diào)頗有一手,這已不可考。其手藝屬于煙臺一派,格調(diào)很高。在北京山東館子里,東興樓無疑的當首屈一指。
一九二六年夏,時昭瀛自美國回來,要設(shè)筵邀請同學一敘,央我提調(diào),我即建議席設(shè)東興樓。彼時燕翅席一桌不過十六元,小學教師月薪僅三十余元,昭瀛堅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東興樓吃飯,順便訂席。柜上聞言一驚,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費?”我不聽。開筵之日,珍錯雜陳,豐美自不待言。最滿意者,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電話到長發(fā)叫酒,茶房說不必了,柜上已經(jīng)備好。原來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壇,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淺底的細瓷酒碗里,色澤光潤,醇香撲鼻,生平品酒此為第一。似此佳釀,酒店所無。而其開價并不特昂,專為留待嘉賓。當年北京大館風范如此。預(yù)宴者吳文藻、謝冰心、瞿菊農(nóng)、謝奮程、孫國華等。
北京飯館跑堂都是訓練有素的老手。剝蒜剝蔥剝蝦仁的小利巴,熬到獨當一面的跑堂,至少要到三十歲左右的光景。對待客人,親切周到而有分寸。在這一方面東興樓規(guī)矩特嚴。我幼時侍先君飲于東興樓,因上菜稍慢,我用牙箸在盤碗的沿上輕輕敲了叮當兩響,先君急止我曰:“千萬不可敲盤碗作響,這是外鄉(xiāng)客粗魯?shù)谋憩F(xiàn)。你可以高聲喊人,但是敲盤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這里,若是被柜上聽到,就會立刻有人出面賠不是,而且那位當值的跑堂就要卷鋪蓋,真?zhèn)的卷鋪蓋,有人把門簾高高掀起,讓你親見那個跑堂扛著鋪蓋卷兒從你門前急馳而過。不過這是表演性質(zhì),等一下他會從后門又轉(zhuǎn)回來的。”跑堂待客要殷勤,客也要有相當?shù)娘L度。
現(xiàn)在說到芙蓉雞片。芙蓉大概是蛋白的意思,原因不明,“芙蓉蝦仁”、“芙蓉干貝”、“芙蓉青蛤”皆曰芙蓉,料想是忌諱蛋字。取雞胸肉,細切細斬,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攪和之,攪到融和成為一體,略無渣滓,入溫油鍋中攤成一片片狀。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起鍋時加嫩豆苗數(shù)莖,取其翠綠之色以為點綴。如灑上數(shù)滴雞油,亦甚佳妙。制作過程簡單,但是在火候上恰到好處則見功夫。東興樓的菜概用中小盤,菜僅蓋滿碟心,與湘菜館之長箸大盤迥異其趣;虿∑淞窟^小,殊不知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抗戰(zhàn)期間,東興樓被日寇盤踞為隊部。勝利后我返回故都,據(jù)聞東興樓移帥府園營業(yè),訪問之后大失所望。蓋已名存實亡,無復當年手藝。菜用大盤,粗劣庸俗。
核桃腰
偶臨某小館,見菜牌上有核桃腰一味,當時一驚,因為我想起厚德福名菜之一的核桃腰。由于好奇,點來嘗嘗。原來是一盤炸腰花,拌上一些炸核桃仁。軟炸腰花當然是很好吃的一樣菜,如果炸的火候合適。炸核桃仁當然也很好吃,即使不是甜的也很可口。但是核桃仁與腰花雜放在一個盤子里則似很勉強。一軟一脆,頗不調(diào)和。
厚德福的核桃腰,不是核桃與腰合一爐而冶之;這個名稱只是說明這個腰子的做法與眾不同,吃起來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覺。腰子切成長方形的小塊,要相當厚,表面上縱橫劃紋,下油鍋炸,火候必須適當,油要熱而不沸,炸到變黃,取出蘸花椒鹽吃,不軟不硬,咀嚼中有異感,此之謂核桃腰。
一般而論,北地餐館不善治腰。所謂炒腰花,多半不能令人滿意,往往是炒得過火而干硬,味同嚼蠟。所以有些館子特別標明南炒腰花,南炒也常是虛有其名。熗腰片也不如一般川菜館或湘菜館之做得軟嫩。炒蝦腰本是江浙館的名菜,能精制細做的已不多見,其他各地餐館仿制者則更不必論。以我個人經(jīng)驗,福州館子的炒腰花最擅勝場。腰塊切得大大的、厚厚的,略劃縱橫刀紋,做出來其嫩無比,而不帶血水。勾汁也特別考究,微帶甜意。我猜想,可能腰子并未過油,而是水汆,然后下鍋爆炒勾汁。這完全是灶上的火候功夫。此間的閩菜館炒腰花,往往是粗制濫造,略具規(guī)模,而不禁品嘗,脫不了“匠氣”。有時候以海蜇皮墊底,或用回鍋的老油條墊底,當然未嘗不可,究竟不如清炒?箲(zhàn)期間,偶在某一位作家的岳丈鄭老先生家吃飯,鄭先生是福州人,司法界的前輩,雅喜烹調(diào),他的郇廚所制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飯至今而不能忘。
白肉
白肉,白煮肉,白切肉,名雖不同,都是白水煮豬肉。誰不會煮?但是煮出來的硬是不一樣。各地的館子都有白切肉,各地人家也都有這樣的家常菜,而巧妙各有不同。
提起北平的白切肉,首先就會想起沙鍋居。沙鍋居是俗名,正式的名稱是“居順和”,坐落在西四牌樓北邊缸瓦市路東,緊靠著定王府的圍墻。沙鍋居的名字無人不知,本名很少人知道。據(jù)說所以有此名稱是由于大門口設(shè)了一個灶,上面有一個大沙鍋,直徑四尺多,高約三尺,可以煮一整只豬。這沙鍋有百余年的歷史,傳說從來沒有換過湯!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樣大的沙鍋如何打制,如何能經(jīng)久不裂,一鍋湯如何能長久不換?這一定是好事者謅出來的故事。這館子專賣豬肉和豬身上的一切,可以做出一百二十八道菜色不同的豬全席,我一聽就心里有點怕,所以一直沒去品嘗過。到了一九二一年左右由于好奇才慫恿家君一同前去一試。大鍋是有一只,我沒發(fā)現(xiàn)那是沙鍋。地方不算太臟,比我們想象的要好一些。五寸碟子盛的紅白血腸、雙皮、鹿尾、管挺、口條……我們都一一地嘗過,白肉當然更不會放過。東西確是不錯,所以生意興隆,一到正午,一只豬賣完,遲來的客人只好向隅明日請早了。究竟是以豬為限,格調(diào)不高,中下級食客趨之若鶩,理所當然,高雅君子不可不去一嘗,但很少人去了還想再去。
我母親常對我們抱怨說北平的豬肉不好吃,有一股臊臭的氣味。我起初不信,后來屢游江南,發(fā)現(xiàn)南北豬肉味是不同。大概是品稱和飼料不同的關(guān)系。不知所謂臊臭,也許正是另一些人所謂的肉香。南方豬肉質(zhì)嫩而味淡,卻是真的。
北平人家里吃白肉也有季節(jié),通常是在三伏天。豬肉煮一大鍋,瘦多肥少,切成一盤盤的端上桌來。煮肉的時候如果先用繩子把大塊的肉五花大綁,緊緊捆起來,煮熟之后冷卻,解開繩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過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測知其熟的程度;鸷蛞拷(jīng)驗,刀法要看功夫。要橫絲切,順絲就不對了。白肉沒有咸味,要蘸醬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館于蒜醬油之外,另備辣椒醬。如果醬油或醬澆在白肉上,便不對味。
白肉下酒宜用高粱。吃飯時另備一盤酸菜,一盤白肉碎末,一盤腌韭菜末,一盤芫荽末,拌在飯里,澆上白肉湯,撒上一點胡椒粉,這是標準吃法。北方人吃湯講究純湯,雞湯就是雞湯,肉湯就是肉湯,不羼別的東西。那一盤酸菜很有道理,去油膩,開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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