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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與韋應(yīng)物山水田園詩比較
孟浩然(公元689—740)、韋應(yīng)物(公元737-792)分別是盛、中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后人常把他們并稱為“韋孟”,又把他們與王維、柳宗元合稱為“王孟韋柳”。孟浩然被認為是繼陶淵明之后,大力寫作田園、隱逸題材,并將之與謝靈運所開創(chuàng)的山水、行旅題材結(jié)合起來,開盛唐山水田園詩派風氣之先者。而韋應(yīng)物在格律盛行,“詞流秾郁,感蕩成波”(徐獻忠《唐詩品》)的大歷詩壇,卻以“高雅閑淡”(白居易《與元九書》)的五言古、近體獨樹一幟,上薄陶謝,下該王孟,成為山水田園詩派中的重要一鎮(zhèn)。
“韋孟”得以并稱,是由于他們在山水田園詩創(chuàng)作上的顯著成就和相近風格。然而因其生活經(jīng)歷、思想性格及審美情趣等方面的不同,他們的山水田園詩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上仍存在較大差異。
首先,在思想內(nèi)容上,孟詩較狹窄單一,韋詩較深刻豐富。
孟浩然一生主要是在閑居和漫游中度過,因此他寫了大量的山水詩,這些詩或描山摹水,抒寫隱逸情懷,或反映他與一些高人、隱士及與他同一知識階層人士的交往,或表現(xiàn)自己行旅途中的愁緒等,但其思想內(nèi)容始終局限于一個“小我”的境界,即他個人的感受。在他的山水詩中,“我”、“吾”、“余”等字樣隨處可見,如:“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我來限于役,未暇息微躬。”(《彭蠡湖中望廬山》);“異縣非吾土,連山盡綠篁。平田出郭少,盤隴入云長。”(《行至漢川作》);“洞庭秋正闊,余欲泛歸船。莫辨荊吳地,唯馀水共天。”(《洞庭湖寄閻九》)。據(jù)統(tǒng)計,在《孟浩然集》(四庫本)中,“我”字出現(xiàn)27次,“吾”字出現(xiàn)22次,表示“我”的意思的“余”字出現(xiàn)30次,共計79次。翻開孟集,反復(fù)沖擊我們視野的是這位“孟夫子”孤高的自我形象。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很難看到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關(guān)注,更難以看到當時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孟浩然還寫了一些田園詩,這些詩重在描繪鄉(xiāng)村恬靜迷人的景色和表現(xiàn)農(nóng)民待客淳樸的情意,而對于農(nóng)民勞作的艱辛,他卻體會不到,如《東陂遇雨率爾貽謝南池》:“田家春事起,丁壯就東陂。殷殷雷聲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見,河柳潤初移。余意在耕稼,因君問土宜。”詩中描寫了農(nóng)家冒著雷雨耕作的情景,詩末歸結(jié)于欲躬耕隱居的愿望,說到底,他心里只想著自己的“雅事”,卻看不到農(nóng)民的艱苦。在孟浩然所有的田園詩中,他與勞動農(nóng)民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他始終采取一種居高臨下、孤芳自賞的態(tài)度。他曾在《山中逢道士云公》一詩中說:“酌酒聊自勸,農(nóng)夫安與言!”簡單的生活經(jīng)歷和過于狹窄的思想境界決定了孟詩的思想內(nèi)容難以達到更高的高度。
韋應(yīng)物也有一些純粹表現(xiàn)自己個人感受的山水詩,如《行寬禪師院》:“北望極長廊,斜扉映叢竹。亭午一來尋,院幽僧亦獨。唯聞山鳥啼,愛此林下宿。”又如《夏景園廬》:“群木晝陰靜,北窗涼氣多。閑居逾時節(jié),夏云已嵯峨。搴葉愛繁綠,緣澗弄驚波。豈為論夙志,對此青山阿。”語極幽淡,但僅限于“小我”之境,與孟浩然無二致。韋應(yīng)物異于孟浩然的,是那些在山水行旅的同時,反映自己與社會現(xiàn)實的各種聯(lián)系,體現(xiàn)其不拘于個人小世界、心系社會民眾的詩作。試看《游瑯琊山寺》:“受命恤人隱,茲游久未遑。鳴騶響幽澗,前旌耀崇岡。青冥臺砌寒,綠縟草木香。填壑躋花界,疊石構(gòu)云房。經(jīng)制隨巖轉(zhuǎn),繚繞豈定方。新泉泄陰壁,高蘿蔭綠塘。攀林一棲止,飲水得清涼。物累誠可遣,疲氓終未忘。還歸坐郡閣,但見山蒼蒼。”此詩幽深的意境和詩人淡泊的胸懷與前二首是一樣的,但詩中卻真實地反映了詩人與外界的各種聯(lián)系。“受命恤人隱,茲游久未遑”,點明他出游的真實背景,毫不隱晦自己太守的身份,不去有意無意地把自己裝扮成純粹的隱士。“鳴騶”句是寫太守出游、車馬儀仗的盛況。“青冥”以下至“飲水得清涼”,極寫山寺勝景和游賞之興,然而盡管如此,自己卻始終沒有忘記作為一州之長的職責:“疲氓終未忘”。詩中既描繪了山水佳境,也反映了廣闊的現(xiàn)實生活。類似的詩作還有《襄武館游眺》、《秋景詣瑯琊精舍》、《慈恩精舍南池作》等。韋應(yīng)物不論在出仕還是退隱時都寫有不少田園詩,這些田園詩不僅表現(xiàn)了田園的寧靜優(yōu)美,淳樸和平,還反映了稼穡之艱和農(nóng)民之苦,這在孟浩然的田園詩中是看不到的。試以《觀田家》為例:“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guī)兹臻e,耕種從此起。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此詩也寫到了農(nóng)民冒雨耕作的情景,但與孟浩然不同的是,詩人的筆觸不僅僅停留于田家春耕的忙碌,還飽含著一顆悲憫的心,寫出了田家勞作之苦,表現(xiàn)了一種可貴的愧民之情。劉辰翁曾說:“韋應(yīng)物居官自愧,閔閔有恤人之心。”(《唐音癸籖》卷七)這是實言,亦是贊語。
其次,在藝術(shù)風格上,“淡”是韋、孟二人的共同之處,但孟詩以清淡為主,清淡中有壯逸的一面;韋詩以沖淡為主,沖淡中有流麗的一面。
所謂詩歌的“淡”應(yīng)包括兩方面:一是指語言上平淡自然,少修飾用典,少憤激語;一是指思想內(nèi)容上少跌宕起伏、大喜大悲之情,少驚天動地之事。歷代論家在評論韋、孟二人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淡”這一點。白居易說:“韋蘇州歌行,……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與元九書》)司空圖說:“韋蘇州澄淡精致,……”(《與李生論詩書》)蘇軾說:“獨韋應(yīng)物……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后》)喬億說:“韋左司詩淡泊寧靜,居然有道之士。”(《劍溪說詩》)賀貽孫說:“詩中之潔,獨推摩詰。即如孟襄陽之淡,……”(《詩筏》)謝榛說:“律詩……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韋應(yīng)物有之。”(《四溟詩話》)聞一多說:“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唐詩雜論》)。結(jié)合二人的絕大多數(shù)山水田園詩來看,淡確實是它們的底色和基調(diào),如:“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孟浩然《萬山潭》)又如“幽居捐世事,佳雨散園芳。入門靄已綠,水禽鳴春塘。重云始成夕,忽霽尚殘陽。輕舟因風泛,郡閣望蒼蒼。私燕阻外好,臨歡一停觴。茲游無時盡,旭日愿相將。”(韋應(yīng)物《池上懷王卿》)不論是孟浩然垂釣的樂趣還是韋應(yīng)物對友人的懷念,都顯示出一種從容不迫、閑淡自然的韻致。
孟詩不同于韋詩在其淡而清處。關(guān)于孟詩的“清”,他同時代人就已公認。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說:“間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坐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fù)為繼。”杜甫也稱贊他“清詩句句盡堪傳”(《解悶十二首》)。孟浩然善于用清新明凈的語言營造出各種“清”的興象和境界。清淡如“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宿業(yè)師山房待丁大不至》)、清幽如“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夏日南亭懷辛大》)、清曠如“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清遠如“密筱夾路傍,清泉流舍下”(《云門寺西六七里聞符公蘭若最幽與薛八同往》)、清高如“清猿不可聽,沿月下相流”(《湖中旅泊寄閻九司戶防》)等。可以說“清”是孟詩的主要風格。
在“清”的主體風格中注入一定的氣勢,就能形成“壯”的境界。而孟浩然從來就不缺少氣勢。一方面,他身處盛唐時代,深受豪邁自信、雄渾壯闊的時代精神影響,他的“救患釋紛以立儀表”(王士源《孟浩然集序》)的俠義精神就是一個證據(jù)。另一方面,他個人雖然喜好山水,但仕進之心不變,一生汲汲于功名,思想積極進取。所以,孟詩清淡中還有壯逸的一面。如“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臨洞庭湖寄張丞相》)一聯(lián),與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月浮”(《登岳陽樓》)同被世人推為描繪洞庭湖壯闊氣象的千古名句。方回《瀛奎律髓》云:“予登岳陽樓,此詩大書左序毬門壁間,右書杜詩,后人自不敢復(fù)題也。”又如“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寬。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與顏錢塘登樟亭望潮作》)、“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崢嶸當曙空。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彭蠡湖中望廬山》)、“檣出江中樹,波連海上山”(《廣陵別薛八》)、“贛石三百里,沿洄千嶂間”(《下贛石》)等,無不是“精力渾健,俯視一切”(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之作。當然,這類詩在孟詩中數(shù)量很少,但其所表現(xiàn)出的“壯逸之氣”卻不可忽視。
韋詩的主體風格是沖淡。韋應(yīng)物總是能用平淡自然的語言來表達濃烈深厚的感情,如“踏閣攀林恨不同,楚云滄海思無窮。數(shù)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荊榛寒雨中。”(《登樓寄王卿》)詩人對友人的懷念是那么強烈,但在表現(xiàn)上卻并不一瀉無余,而是節(jié)律舒徐,以景寓情,含蓄動人。又如“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寄全椒山中道士》)詩中看起來是一片蕭疏淡遠的景,啟人想象的卻是表面平淡而實則深摯的情,在蕭疏中見出空闊,在平淡中見出深摯,給人“一片神行”的感覺。類似的詩作在韋集中比比皆是。因此,蘇軾贊其“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后》)。韋詩這種沖淡的風格得益他對陶淵明的學習,而更深層的根源則是他那種散淡的人生境界。因其為人散淡,故而其詩歌能“皆以平心靜氣出之”(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
韋詩在沖淡之外,尚有其流麗的一面。他的《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詩首云:“兵衛(wèi)森畫戟,宴寢凝清香。”劉辰翁評其“清綺絕倫,為富麗詩句之冠”。他的一些寫景名句如“廣庭流華月,高閣凝馀霰”(《同德精舍養(yǎng)疾寄河南兵曹東廳掾》)、“喬木生夏涼,流云吐華月”(《同德寺雨后寄元侍御李博士》)、“綠陰生晝靜,孤花表春余”(《游開元精舍》)、“寒雨暗更深,流螢度高閣”(《寺居獨夜寄崔主簿》)、“野水煙鶴唳,楚天云雨空”(《游溪》)等,都善于用清麗的語言描繪出大自然物候的細微變化和色調(diào)光線的深淺明暗,極為工細凝練。故徐俯云:“人言蘇州詩,多其古淡,乃是不知蘇州詩。自李、杜以來,古人詩法盡廢,惟韋蘇州有六朝風致,最為流麗。”(《童蒙詩訓(xùn)》)胡應(yīng)麟也說:“韋左司大是六朝馀韻,宋人目為‘流麗’者得之。”(《詩藪》)這里說的“六朝風致”、“六朝馀韻”主要是指韋詩深受謝靈運、謝朓等人的影響,景物描寫細致鮮明,語言清新美麗而言。但在韋詩中,這種“流麗”乃是出諸自然,并非刻意追求所致,與他沖淡自然的風格是相輔相成的。
縱觀孟浩然、韋應(yīng)物二人的山水田園詩,孟詩因清淡中有壯逸一面,故多給人以瀟灑飄逸之感,而韋詩雖表面沖淡自然,甚至時有流麗之語,但總難掩其孤寂傷感之情,這固然是他們的個性特征所致,也是盛唐氣象與中唐之音在山水田園詩上不同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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