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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味至淡-汪曾祺

時間:2020-08-23 09:44:48 汪曾祺 我要投稿

大味至淡-汪曾祺

  汪曾祺不僅精通吃經(jīng),而且還有頗為精湛的烹飪手藝,擅長做淮揚菜,只是北京難以買到正宗的做淮揚菜的原料,只好就地取材另找代替。《大味至淡》講了哪些內(nèi)容?

  

  汪老談美食,不同于周作人的冷峻和張愛玲的矯情,也不同于梁實秋的一臉吃客相。汪老總是娓娓道來,信手拈來,別有風(fēng)味地流露出淡淡的文化氣味,都是尋常吃話,百讀不厭。不過,汪老也不掩飾他的“饞樣”。說到吃,舊時最俗的說法是大魚大肉。汪老既不避俗,又有化俗為雅的本事。

  他曾寫過《肉食者不鄙》和《魚我所欲也》,前一篇專說豬肉,從揚州獅子頭到云南宣威火腿,其間包括上海的腌篤鮮、蘇州的腐乳肉、紹興的霉干菜燒肉、湖南的臘肉、廣東的烤乳豬及全國到處都有的東坡肉等,百余字一段,特色與做法都已說清,頗似清代才子袁枚《隨園食單》的文體。

  后一篇說了十來種魚的食法,看了不能不讓人垂涎。當(dāng)然,汪老不僅寫過大魚大肉,還寫過很多上不得臺面甚至似乎不值一提的食物。《汪曾祺文集》收有十幾篇專寫故鄉(xiāng)食物的散文,舉凡虎頭鯊、昂嗤魚、翹嘴白、�花魚、鱖魚、鳊魚、螃蟹、硨螯、螺螄、蜆子,還有�、鵪鶉、斑鳩、野鴨、鴨蛋,還有馬鈴薯、馬齒莧、雪里蕻、冬瓜、苦瓜、茨菇、蔞蒿、萵苣、薺菜、莼菜、韭菜、蘿卜、木耳、香椿、竹筍、枸杞,還有豌豆、綠豆、黃豆、扁豆、蕓豆、豇豆,還有茶干、豆腐、百葉、春卷、餛飩、炒米、焦屑……他都寫了,寫得那么細致,那么動情,一些平時不大惹人注意的食物在他筆下竟都奇跡般活靈活現(xiàn),顧盼生輝。當(dāng)然,汪老所寫的故鄉(xiāng)食物,絕對不是逗人食欲,更重要的是把深藏在讀者心底的那種平時不易流露的濃濃鄉(xiāng)情也撩撥起來了。譬如《咸菜茨菇湯》描寫兒時在冬季下雪天喝咸菜茨菇湯的感受,他在文章的結(jié)尾似有意若無意地寫下了這樣的兩行文字: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

  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即使不是高郵人,讀了也會怦然心動,黯然思鄉(xiāng)。汪老是諳熟食之五味的,而且每每在文章中津津樂道,仿佛為了借助回味無窮再過把癮。除用散文記述故鄉(xiāng)的食物,汪老還在小說中介紹故鄉(xiāng)的食事。一篇《八千歲》寫滿漢全席,在《橋邊小說》中寫到連萬順茶干制作的講究,其精通程度就連一些內(nèi)行人也為之瞠目。此外,使人最感興趣也最逗人食欲的要數(shù)在小說《異稟》中提到的王二賣的桃花了。他說:“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這個更香的野味。”臺灣作家施叔青讀了汪老的《故鄉(xiāng)的食物》,不禁心馳神往,要求汪老帶她到高郵品嘗水鄉(xiāng)的美味,可惜未能成行。

  汪老對中國飲食文化頗有研究,從古代、現(xiàn)代到當(dāng)代以及少數(shù)民族的食事,他都非常熟悉,尤對各地風(fēng)味食品、名吃、小吃特有興致。他在南寧體驗生活,不吃招待所的飯,拉上賈平凹跑到街頭瞎吃“老友面”(酸筍)。他在內(nèi)蒙古吃沒有什么調(diào)料的“手把羊肉”和半生不熟的“羊貝子”,同去的人不敢領(lǐng)教,他照吃不誤,并且嘖嘖稱贊:“好吃極了!鮮嫩無比,人間至味。”他說:“我在江陰讀書兩年,竟未吃過河豚,至今引為憾事。”看來美食家不僅要有好胃口,還要有好膽量。汪老在昆明住過七年,愛吃那里的菌子。在昆明,每到雨季,諸菌皆長,連空氣中都彌漫著菌子的氣味。比較常見的是牛肝菌。牛肝菌菌肉很厚,可切成薄片,宜于炒食,入口滑膩細嫩。汪老吃牛肝菌的經(jīng)驗是加大量蒜片,否則吃了會頭暈。菌香蒜香撲鼻而來,直入肺腑。百菌中,最名貴的是雞蓯。雞蓯生長在田野間的白蟻窩上,菌蓋小,菌把粗長,吃這種菌主要就是吃形似雞大腿的菌把。

  在汪老看來,雞蓯當(dāng)為菌中之王,其味正似一年的肥母雞,還有過之,因雞肉粗而菌肉細膩,且雞肉絕無菌香。汪老注意到,菌子里味道最深刻、樣子又最難看的,是干巴菌。干巴菌像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顏色如半干牛糞,亂七八糟,當(dāng)中還夾雜了許多松毛草莖,擇起來十分費事,整個擇不出一塊大片,只是螃蟹小腿肉粗細的絲絲。洗凈后,與肥瘦相間的豬肉加青辣椒同炒,入口細嚼,味美得讓人半天說不出話來。離開昆明四十多年,汪老偏偏總是念念不忘那里的菌子。有回朋友從云南帶來一點雞蓯,他便請評論家王干品嘗,王干開始不感興趣,他向王干傳授吃法,王干方才津津有味地慢慢咀嚼。后來,王干每次出差去滇,每餐必點雞蓯,臨走還帶點回家享受。

  汪老不僅精通吃經(jīng),而且還有頗為精湛的烹飪手藝,擅長做淮揚菜,只是北京難以買到正宗的做淮揚菜的原料,只好就地取材另找代替。這樣一來反倒形成汪老獨創(chuàng)的風(fēng)味,源于淮揚,又并非純淮揚菜,其中巧妙地融入北方風(fēng)味。汪老閑時常邀三五知己小酌,親自下廚,菜不過幾品,其色香味絕不讓名聲顯赫的酒樓。

  1986年,作家高行健陪同一位法國漢學(xué)家到汪老家作客,汪老有意以家鄉(xiāng)菜款待遠道而來的客人。什么菜呢?說出來令人捧腹,大都是當(dāng)今高郵人請客拿不上桌的菜,比如汪豆腐、三仙湯,更出人意料的還有鹽水煮毛豆,即使普通百姓也不屑一顧。但那法國客人見到雪白的盤中堆著碧綠的豆莢,竟忙不迭地連殼一起大嚼起來。汪老微笑著連忙提醒:“這豆殼是不能吃的。”去了殼,那老外越發(fā)覺得鹽水毛豆鮮嫩可口。

  1988年,美國作家安格爾偕夫人聶華苓訪華,中國作協(xié)應(yīng)兩位客人要求,安排汪老在家設(shè)宴招待,并由汪老掌勺。在他的菜譜中有一個大煮干絲,一個干煸牛肉絲,一個熗瓜皮。聶華苓吃得尤為開心,最后端起大碗,連煮干絲的湯也喝得光光的。

  臺灣陳怡真來北京也要汪老親自下廚請客。汪老給她做了幾個菜,其中一個是燒小蘿卜。她吃了贊不絕口。事后,汪老解釋:“那當(dāng)然是不難吃的。那兩天正是小蘿卜最好吃的時候,都長足了,但還很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干貝燒的。”這話就像出自一個菜農(nóng)或是廚師之口的。

  有一次,汪老在菜市場遇見一個買牛肉卻不會做牛肉的南方婦女,便熱情主動地盡了一趟義務(wù)講了一通牛肉做法,從清燉、紅燒、咖哩牛肉,直到廣東的蠔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絲……那位南方婦女洗耳恭聽,直把汪老當(dāng)廚師。

  作家鄧友梅說:“五十年代曾祺做菜還不出名,做的品種也不多。除去夏天拌黃瓜,冬天拌白萊,拿手菜常做的就是‘煮干絲’和‘醬豆腐肉’。后來我在他家吃過兩次‘醬豆腐肉’。”“兩次味道、顏色都不盡相同,看來整個五十年代都還沒定稿。”我想,汪老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汪老曾把文學(xué)創(chuàng)作比作“揉面”:“面要揉到了,才軟熟,筋道,有勁兒。水和面粉本來是兩不相干的,多揉揉,水和面的分子就發(fā)生了變化。寫作也是這樣,下筆之前,要把語言在手里反復(fù)摶弄。”可以說,下廚做菜是汪老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獨創(chuàng)性的外延,或是又一種形式的曲折表現(xiàn)。然而,把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思路和方法在執(zhí)筆之余用于掌勺做菜,這才有了不同于常人的創(chuàng)造。汪老曾經(jīng)賦詩:

  年年歲歲一床書,弄筆晴窗且自娛。

  更是一般堪笑處,六平方米做郇廚。

  每當(dāng)汪老把做好的菜送到客人面前時,他只是每樣吃兩口,然后就坐著抽煙、喝茶、吃酒,十分快樂地看客人們吃,我想,那心情肯定如同把自己精心創(chuàng)作的美文奉獻給廣大讀者一模一樣。

  “文”味識人汪曾祺

  語言不過是一種形式或介質(zhì),它要去的是――遠方。汪曾祺的語言,始終平淡、平常,但在引領(lǐng)著讀者去遠方的過程里,一路都充滿著魔力,既不借助金光美彩的炫技處理,也非彩云出釉的精雕細琢,不過是一條平淡小溪,難得的是溪水里隱著無數(shù)棵青草,彎著腰,一路流淌去。路過的人如讀者,碰巧看見了,就站在那里,心里頓時有了異樣,夾雜了喜悅,卻說不出喜從何來。這大抵是文字予人的美好之情。

  二十多年過去,還記得《葡萄月令》里所表達的情懷,那種“冬天下大雪,我們什么也不做”的篤定與閑適,特別有底氣。

  但凡有底氣的'人,必從容。

  文字里的汪曾祺,一輩子都從從容容的,別有靜氣。老先生的筆下境界,雖不能至,但我們一直心向往之。

  汪曾祺就讀西南聯(lián)大時期,在說起李賀詩歌特點時,他打了一個卓絕的比喻,簡直出語驚奇:別人都是在白紙上繪畫,唯獨李賀在黑紙上,色彩當(dāng)然要強烈。教授用“夙慧”一詞形容李賀的敏銳精確。

  一個夙慧的人寫出的東西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大有機心――即便營造狹小的格局,也會有遼闊和波瀾。而這個世上,夙慧的人鳳毛麟角,汪曾祺當(dāng)真是一個。

  汪曾祺的東西,代表著一種本味,這是舌頭與味蕾最終依戀的一種本源之味,不過一碟平常小菜,不用大火熗,更無須香料的中和。汪曾祺炒出的菜,只放了一丁點兒鹽,余下的,全是生活的本質(zhì)味道。一個人從少年吃到中年,依舊愛惜,是三月田畈溝渠間的水芹,撲鼻的中藥氣夾雜著裊裊清氣,年年守時的宜室宜家。

  這幾天,在看他的集子《一輩古人》,清清徐徐,祖父、父親、師友、親朋……急緩有韻,就像一個慢性子的人養(yǎng)一盆水生植物,一天加點兒水,半杯兩盞的,半年過去,葳蕤一片,也是綠意蔥蘢,把自己都驚喜一下,怎么這么恬淡平和?

  年輕時的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沒有順利拿到畢業(yè)證,據(jù)說是因他不服從學(xué)校安排,不去緬甸當(dāng)翻譯,實則他英語也不大靈光,去了也白搭。沒有大學(xué)文憑,只能輾轉(zhuǎn)到內(nèi)地來,當(dāng)個中學(xué)教員什么的。要知道,西南聯(lián)大當(dāng)年出了多少風(fēng)云人物呢?相比起來,汪曾祺的人生始終處在逼仄的灰色地帶。

  然而,他用一支筆,在之后的半個多世紀(jì)里,硬是把自己拉到了一種叫“煙熏綠”的色彩里,并非如李賀于黑紙上作畫的激烈,而是略微收斂的綠,有生機的永不褪色的綠。綠,又太過鮮艷,所以汪曾祺的綠是煙熏綠,有底蘊有厚度的煙熏綠,耐臟的綠。

  說起耐臟,有些人的文字還真不經(jīng)臟。所謂不經(jīng)臟,也就是經(jīng)不起時間的打磨,略微放放,就過了保質(zhì)期――他們在書寫的過程中,添加了大量保鮮劑,乍吃,挺美味的;吃多了,也膩――還是想起本味的好。

  我想,汪曾祺的東西,就好在這里,是本源之味。

  讀《雞鴨名家》,好像起了個大早,趕到河邊散步,回來時瑟瑟,袖著手,什么也沒有,倒裹挾了一身水汽。正是那種簇新動人,襯托得人一天的心情游仙一般散淡,也是佛家說的,自己成全了自己吧。

  汪曾祺的小說始終彌漫著水汽,似三月的春汛,淡淡地倒映著淺粉桃花,一眼望去仿佛哀愁。這種哀愁感,有可能貫徹著我們的一生,也可能是青春期遺留下來的一沓舊信,在某個中年的晚上不經(jīng)意地再次呈現(xiàn),翻讀間,整個靈魂被洗禮一遍,恍惚又成了當(dāng)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迫切地動人著……

  我讀汪曾祺的文字,無從被割傷之感,只隱隱有清氣裊繞,甜蜜地回旋,升騰,籠罩著一日三餐般的恒定平常;蛟S把書放下,你一樣投身世俗,瞻前顧后,不錯,是俗事――你知道的,就是這等俗事,從不曉得體諒人,只一味考驗人,它一日日消耗你,磨纏你,牽絆你,似乎倘若不警覺,小半輩子就倏忽而去了。

  去了,也不要緊,一如黃昏,我買一把新割的嫩韭,坐在屋后草坡上,一棵一棵地?fù),頭頂群鳥飛過,四周水杉垂柳,鼻腔里充盈著泥土的腥味以及枯草的香味兒――那一刻的昏暝,十分動人,纏繞心頭很久不去,想起來都甜蜜。汪曾祺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夕照時分,最終幻成筆底煙霞,令人安枕,貪戀,一如他小說里的人物田素花燜的甜菜,爛爛的,吃著吃著,叫人有了心思,眼前的河水湯湯起來,這是有遠意了。中國的文人,向來集儒釋道于一身,進也守得,退也受得。這一守一受之間,就是圓滿了吧?王維,蘇軾……不都這樣嗎?

  太陽落山了,我拎著一把嫩韭回家。所謂回家,不過是懂得回頭,投入到俚俗化的生活――縱然身無別長,卻一樣釋然;縱然心里虛空,也還能想起把汪曾祺讀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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