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作品集散文《果園雜記》
一個孩子問我:干嘛把樹涂白了?
我從前也非常反對把樹涂白了,以為很難看。
后來我到果園干了兩年活,知道這是為了保護樹木過冬。
把牛油、石灰在一個大鐵鍋里熬得稠稠的,這就是涂白劑。我們拿了棕刷,擔(dān)了一桶一桶的涂白劑,給果樹涂白。要涂得很仔細(xì),特別是樹皮有傷損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方,要涂到,而且要涂得厚厚的,免得來年存留雨水,窩藏蟲蟻。
涂白都是在冬日的晴天。男的、女的,穿了各種顏色的棉衣,在脫盡了樹葉的果林里勞動著。大家的心情都很開朗,很高興。
涂白是果園一年最后的農(nóng)活了。涂完白,我們就很少到果園里來了。這以后,雪就落下來了。果園一冬天埋在雪里。從此,我就不反對涂白了。
粉蝶
我曾經(jīng)做夢一樣在一片盛開的茼蒿花上看見成千上萬的粉蝶——在我童年的時候。那么多的粉蝶,在深綠的蒿葉和金黃的花瓣上亂紛紛地飛著,看得我想叫,想把這些粉蝶放在嘴里嚼,我醉了。
后來我知道這是一場災(zāi)難。
我知道粉蝶是菜青蟲變的'。
菜青蟲吃我們的圓白菜。那么多的菜青蟲!而且它們的胃口那么好,食量那么大。它們貪婪地、迫不及待地、不停地吃,吃得菜地里沙沙地響。一上午的功夫,一地的圓白菜就叫它們咬得全是窟窿。
我們用DDT噴它們,使勁地噴它們。DDT的激流猛烈地射在菜青蟲身上,它們滾了幾滾,僵直了,撲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我們的心里痛快極了。我們是很殘忍的,充滿了殺機。
但是粉蝶還是挺好看的。在散步的時候,草叢里飛著兩個粉蝶,我現(xiàn)在還時常要停下來看它們半天。我也不反對國畫家用它們來點綴畫面。
波爾多液
噴了一夏天的波爾多液,我的所有的襯衫都變成淺藍(lán)色的了。
硫酸銅、石灰,加一定比例的水,這就是波爾多液。波爾多液是很好看的,呈天藍(lán)色。過去有一種淺藍(lán)的陰丹士林布,就是那種顏色。這是一個果園的看家的農(nóng)藥,一年不知道要噴多少次。不噴波爾多液,就不成其為果園。波爾多液防病,能保證水果的豐收。果農(nóng)都知道,噴波爾多液雖然費錢,卻是劃得來的。
這是個細(xì)致的活。把噴頭綁在竹竿上,把藥水壓上去,噴在梨樹葉子上、蘋果樹葉子上、葡萄葉子上。要噴得很均勻,不多,也不少。噴多了,藥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掛不住,流了;噴少了,不管用。樹葉的正面、反面都要噴到。這活不重,但是干完了,眼睛、脖頸,都是酸的。
我是個噴波爾多液的能手。大家叫我總結(jié)經(jīng)驗。我說:一、我干不了重活,這活我能勝任;二、我覺得這活有詩意。
為什么叫它“波爾多液”呢?——中國的老果農(nóng)說這個外國名字已經(jīng)說得很順口了。這有個故事。
波爾多是法國的一個小城,出馬鈴薯。有一年,法國的馬鈴薯都得了晚疫病,——晚疫病很厲害,得了病的薯地像火燒過一樣,只有波爾多的馬鈴薯卻安然無恙。大伙捉摸,這是什么道理呢?原來波爾多城外有一個銅礦,有一條小河從礦里流出來,河床是石灰石的。這水藍(lán)藍(lán)的,是不能吃的,農(nóng)民用它來澆地。莫非就是這條河,使波爾多的馬鈴薯不得疫病?于是世界上就有了波爾多液。
中國的老農(nóng)現(xiàn)在說這個法國名字也說得很順口了。
去年,有一個朋友到法國去,我問他到過什么地方,他很得意地說:波爾多!
我也到過波爾多,在中國。
※選自:《汪曾祺作品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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