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詩歌及賞析
徐志摩中國著名新月派現(xiàn)代詩人、散文家、新月詩社成員,倡導(dǎo)新詩格律,對中國新詩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徐志摩的詩歌及賞析,希望對您有所幫助!
徐志摩的詩歌及賞析1
1、《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賞析:
能把“偶然”這樣一個極為抽象的時間副詞,使之形象化,置入象征性的結(jié)構(gòu),充滿情趣哲理,不但珠潤玉圓,朗朗上口而且余味無窮,意溢于言外——徐志摩的這首《偶然》小詩,對我來說,用上“情有獨鐘”之語而不為過。
詩史上,一部洋洋灑灑上千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于無情的歷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之短詩,卻能夠經(jīng)歷史年代之久而獨放異彩。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xiàn)代詩歌長廊中,應(yīng)堪稱別備一格之作。
這首《偶然》小詩,在徐志摩詩美追求的歷程中,還具有一些獨特的“轉(zhuǎn)折”性意義。按徐志摩的學生,著名詩人卡之琳的說法:“這首詩在作者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保ǹㄖ站帯缎熘灸υ娂返94頁)新月詩人陳夢家也認為:“《偶然》以及《丁當-清新》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后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保ā都o念徐志摩》)。的確,此詩在格律上是頗能看出徐志摩的功力與匠意的。全詩兩節(jié),上下節(jié)格律對稱。每一節(jié)的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都是用三個音步組成。如:“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殼,”每節(jié)的第三、第四句則都是兩音步構(gòu)成,如:“你不必訝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痹谝舨降陌才盘幚砩巷@然嚴謹中不乏灑脫,較長的音步與較短的音步相間,讀起來紆徐從容、委婉頓挫而朗朗上口。而我在這里尤需著重指出的是這首詩歌內(nèi)部充滿著的,又使人不易察覺的諸種“張力”結(jié)構(gòu),這種“張力”結(jié)構(gòu)在“肌質(zhì)”與“構(gòu)架”之間,“意象”與“意象”之間,“意向”與“意向”之間諸方面都存在著。獨特的“張力”結(jié)構(gòu)應(yīng)當說是此詩富于藝術(shù)魅力的一個奧秘。
所謂“張力”,是英美新批評所主張和實踐的一個批評術(shù)語。通俗點說,可看作是在整體詩歌的有機體中卻包含著共存著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馳的辨證關(guān)系。一首詩歌,總體上必須是有機的,具各整體性的,但內(nèi)部卻允許并且應(yīng)該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張力。充滿“張力”的詩歌,才能蘊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無窮。因為只有這樣的詩歌才不是靜止的,而是“寓動于靜”的。打個比方,滿張的弓雖是靜止不動的,但卻蘊滿飽含著隨時可以爆發(fā)的能量和力度。
就此詩說,首先,詩題與文本之間就蘊蓄著一定的張力!芭既弧笔且粋完全抽象化的時間副詞,在這個標題下寫什么內(nèi)容,應(yīng)當說是自由隨意的,而作者在這抽象的標題下,寫的是兩件比較實在的事情,一是天空里的云偶爾投影在水里的波心,二是“你”、
“我”(都是象征性的意象)相逢在海上。如果我們用“我和你”,“相遇”之類的作標題,雖然未嘗不可,但詩味當是相去甚遠的。若用“我和你”、“相遇”之類誰都能從詩歌中概括出來的相當實際的詞作標題,這抽象和具象之間的張力,自然就蕩然無存了。
再次,詩歌文本內(nèi)部的張力結(jié)構(gòu)則更多!澳悖摇本褪且粚Α岸棇αⅰ保蚴恰芭紶柾队霸诓ㄐ,”或是“相遇在海上,”都是人生旅途中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都以“二元對立”式的情感態(tài)度,及語義上的“矛盾修辭法”而呈現(xiàn)出充足的“張力”。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詩,則我以為把它推崇為“新批評”所稱許的最適合于“張力”分析的經(jīng)典詩句也不為過!澳恪薄ⅰ拔摇币蚋饔凶约旱姆较蛟诿CH撕V信既幌嘤,交會著放出光芒,但卻擦肩而過,各奔自己的方向。兩個完全相異、背道而馳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統(tǒng)一、包孕在同一個句子里,歸結(jié)在同樣的字眼——“方向”上。
作為給讀者以強烈的“浪漫主義詩人”印象的徐志摩,這首詩歌的象征性——既有總體象征,又有局部性意象象征——也許格外值得注意。這首詩歌的總體象征是與前面我們所分析的“詩題”與“文本”間的張力結(jié)構(gòu)相一致的。在“偶然”這樣一個可以化生眾多具象的標題下,“云——水”,“你——我”、“黑夜的!、“互放的光亮”等意象及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guān)系構(gòu)成,都可以因為讀者個人情感閱歷的差異及體驗強度的深淺而進行不同的理解或組構(gòu)。這正是“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易·系辭》)的“象征”之以少喻多、以小喻大、以個別喻一般的妙用。或人世遭際挫折,或情感陰差陽錯,或追悔莫及、痛苦有加,或無奈苦笑,悵然若失……人生,必然會有這樣一些“偶然”的“相逢”和“交會”。而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必將成為永難忘懷的記憶而長伴人生。
2、《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賞析:
從《沙揚娜拉》、《再別康橋》到《云游》,人們很自然在其中找出徐志摩詩作中基本一致的詩歌形象和抒情風格。在這類最能代表徐志摩才性和詩情的詩歌里,不僅以其優(yōu)美的想象以及意境的空靈灑脫打動著讀者,而且也因為其中隱約著的對人生的理解與生命的把握時時透出的希望與信仰使讀者認識到藝術(shù)的價值與美的意義。在這些詩中,徐志摩構(gòu)筑著自己“愛、自由、美”的單純信仰的世界。《云游》是其中的一顆明珠。“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際云游”,詩歌開頭以第二人稱起始,暗示著抒情主體對它的欽慕向往之情。詩里云游的特征是空無依傍的自在逍遙:“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這一逍遙的愉快實在帶有脫卻人間煙火味的清遠,這里既含有《莊子·逍遙游》中與萬物合一的自在心態(tài)的深刻體會,也有抒情主體心靈呼應(yīng)的瞬間感受,空中飄蕩的云游適性而往,不拘一地,為何會給抒情主體以深深的向往,詩中沒有明說,但卻在后面作了間接的交代,“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至此,抒情主體作為旁觀的姿態(tài)點出了第三者的存在,“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兩種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形成對比,并由此反射出抒情主體隱蔽的心理歷程與人生價值取向。那“一流澗水”無疑是抒情主體客觀化的象征,詩中以第三人稱“他”稱呼,與“你”形成了不同的詞語情感效果。同時,第三者“他”的存在是以與云游相對的形象出現(xiàn),也含有抒情主體那萬般憂愁又渴望得到新生與慰藉的心境!懊髌G”一詞極富主觀色彩,一方面對照著云游與澗水不同的生存形態(tài),一方面又暗示著抒情主體那顆焦灼等待的心,生命的痛苦將何時越過暗黑的深淵走向自在與自由?是否可以這么理解,詩人以“一流澗水”為自我寫照而渴望漂蕩的云游給自己萎靡虛弱的心靈涂抹些許光亮的色彩,由此,“一流澗水”便是詩人自己心境的最形象比喻。在徐志摩的詩中,“云游”的形象多帶有虛幻空靈的美,如《再別康橋》中“西天的云彩”。而徐志摩自己也常以“澗水”自喻,如給胡適的信中提到自己只要“草青人遠,一流冷澗”,其中凄清孤單的韻味與此詩何其相似,里頭是否蘊含著更深的內(nèi)涵背景或生命體驗,我們禁不住作如是想。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憂愁以綿密,系古代詩詞手法的運用,如“問君能有許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把無形的憂愁以形象的比喻來加以形容,說明一流澗水期待的欣喜與遺憾,當“明艷”給自己的“空靈”注入新的生命活力時,澗水醒了,一種長期期待的幸福的充實已悄悄降臨,超越時空的生命本體實現(xiàn)的狂喜在抱緊倩影的動作中得到完成,那是怎樣的心醉神迷的戰(zhàn)栗!
可是,“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一流澗水的欣喜只是一種夢幻般的稍縱即逝,是因為美只能屬于那個逍遙無攔阻的天空世界還是因為抒情主體那個理想的心由于過分關(guān)注現(xiàn)實而自覺其污濁的心境?姑妄測之,詩歌在此給讀者提供了容量極大的想象空間。“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迸c一流澗水相對的“湖!币巡皇菃渭兊淖置鏈\層意義,而是與美相應(yīng)合的所具的深層象征意義。如說一流澗水只是個體孤單的審美意象。那么闊大的湖海則代表著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云游也正因如此超越了個體單純的意義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恒性象征!八跒槟阆荩且涣鳚舅跓o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詩句中流露出哀怨纏綿的情調(diào)使人不禁惻然淚滴。一流澗水希望云游常駐心頭的希望終不能實現(xiàn),唯有把一腔心愿付諸日月的等待。在此盼望中,比起古詩“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顯韻清而味長。此詩極能體現(xiàn)徐志摩詩歌溫柔婉轉(zhuǎn)的審美風格。
在《猛虎集》序言里,徐志摩說了一段頗帶傷感但又耐人尋味的話:“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復(fù)在我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復(fù)為我存在,這仿佛是為了挽救一個曾經(jīng)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走錯了路。”這似乎是經(jīng)歷了一生大苦大難的人才能體會到并且能說出來的話,在此之后不久,詩人便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在經(jīng)歷了個人生活和情感的奮斗與危機之后,他是否已經(jīng)由此體會到超越凡庸無能的生之奧秘?那個“栩栩的神通”是否昭示了詩人另外一個更加湛藍希望的天空世界?在那里,沒有懷疑,沒有頹廢,有的只是心中早已存在的信心與幸福的許諾。
此詩顯然受歐洲商簌體的影響,商簌體系14行詩的音譯(Sonnet)。歐洲14行詩大體上有彼得拉克14行和莎士比業(yè)14兩種,當然,后來變化者大有人在,如彌爾頓、斯賓塞等。其中的區(qū)別主要在韻腳變化上,如彼得拉克14行詩的韻腳變化是abbaabbacdedde,而莎士比亞14行詩的韻腳變化是ababcdcdfefgg。此詩前8行的韻腳變化是aabbccdd,后6行與英國14行詩相一致。聞一多、徐志摩主張詩歌的“三美”,徐志摩的詩更傾向于音樂美。這與歐洲詩歌中強調(diào)音樂性不無關(guān)系。同時,中國傳統(tǒng)詩詞本有入樂之事,詩與音樂固不可分。詩人對古文頗有根底,同時在歐洲留學期間,接觸了許多大家作品,特別對19世紀英國浪漫派詩人推崇備至。華滋華斯、雪萊、拜倫、濟慈等人的影響在他的詩中并不少見。“云游”的象征性比喻以及由此引出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可以明顯地看出雪萊、濟慈等詩作中的痕跡!对朴巍肥且皇字形骱翔档暮迷。
3、《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②,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賞析:
詩人徐志摩在他的《猛虎集》序文中寫道:“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深成的一片。”如果把徐詩中《雪花的快樂》、《再別康橋》和《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個方向吹》(以下簡稱《雪花》、《康橋》、《風》)放在一起,它們正好從這樣的角度展示了詩人寫作的連續(xù)、希望與理想追尋的深入。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比較,因為這三首名篇風格之一致,內(nèi)在韻脈之清晰,很易令人想到茅盾的一句話:“不是徐志摩,做不出這首詩!”(茅盾《徐志摩論》)徐詩中表現(xiàn)理想和希望感情最為激烈、思想最為激進的詩篇當推《嬰兒》。然而,最真實傳達“一個曾經(jīng)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猛虎集》志摩自序)詩人心路歷程的詩作,卻是上述三首。在現(xiàn)代主義階段,象征不僅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段,更是一種思維方式。詩人朝向一生信仰的心路歷程是一個紛繁的文學世界,其中曲折的足跡讀者往往需追隨及終點方恍然大悟。胡適之在《追憶志摩》中指出:“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的信仰,這里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的一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實現(xiàn)的歷史!保ā缎略隆匪木硪黄凇吨灸o念號》)是的,徐志摩用了許多文字來抵抗現(xiàn)實世界的重荷、復(fù)雜,在現(xiàn)實世界的摧毀面前,他最終保持的卻是“雪花的快樂”、“康橋的夢”及“我不知道風在哪個方向吹”的無限惆悵。如果說現(xiàn)代詩的本質(zhì)就是詩人穿越現(xiàn)實去獲取內(nèi)心清白、堅守理想高貴(傳統(tǒng)詩是建筑于理想尚未破裂的古典主義時代的。),那么,我們不難理解人們對于《雪花》、《康橋》和《風》的偏愛。
《雪花的快樂》無疑是一首純詩(即瓦雷里所提出的純詩)。在這里,現(xiàn)實的我被徹底抽空,雪花代替我出場,“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但這是被詩人意念填充的雪花,被靈魂穿著的雪花。這是靈性的雪花,人的精靈,他要為美而死。值得回味的是,他在追求美的過程絲毫不感痛苦、絕望,恰恰相反,他充分享受著選擇的自由、熱愛的快樂。雪花“飛揚,飛揚,飛揚”這是多么堅定、歡快和輕松自由的執(zhí)著,實在是自明和自覺的結(jié)果。而這個美的她,住在清幽之地,出入雪中花園,渾身散發(fā)朱砂梅的清香,心胸恰似萬縷柔波的湖泊!她是現(xiàn)代美學時期永恒的幻像。對于詩人徐志摩而言,或許隱含著很深的個人對象因素,但身處其中而加入新世紀曙光找尋,自然是詩人選擇“她”而不是“他”的內(nèi)驅(qū)力。
與閱讀相反,寫作時的詩人或許面對窗外飛揚的雪花熱淚盈眶,或許獨自漫步于雪花漫舞的天地間。他的靈魂正在深受囚禁之苦,F(xiàn)實和肉身的沉重正在折磨他。當“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令他唱出《雪花的快樂》,或許可以說,詩的過程本身就是靈魂飛揚的過程?這首詩共四節(jié)。與其說這四節(jié)韻律鏗鏘的詩具有啟承轉(zhuǎn)合的章法結(jié)構(gòu)之美,不如說它體現(xiàn)了詩人激情起伏的思路之奇。清醒的詩人避開現(xiàn)實藩籬,把一切展開建筑在“假如”之上!凹偃纭笔惯@首詩定下了柔美、朦朧的格調(diào),使其中的熱烈和自由無不籠罩于淡淡的憂傷的光環(huán)里。雪花的旋轉(zhuǎn)、延宕和最終歸宿完全吻合詩人優(yōu)美靈魂的自由、堅定和執(zhí)著。這首詩的韻律是大自然的音籟、靈魂的交響。重復(fù)出現(xiàn)的“飛揚,飛揚,飛揚”織出一幅深邃的靈魂圖畫。難道我們還要詩人告訴我們更多東西嗎?步入“假如”建筑的世界,人們往往不僅受到美的沐浴,還要萌發(fā)美的守護。簡單地理解純詩,“象牙塔”這個詞仍不過時,只是我們需有寬容的氣度。《康橋》便是《雪花》之后徐詩又一首杰出的純詩。在大自然的美色、人類的精神之鄉(xiāng)前,我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不帶走一片云彩!边@種守護之情完全是詩意情懷。而這又是與《雪花》中靈魂的選擇完全相承。只當追求和守護的夢幻終被現(xiàn)實的銳利刺破之時,《風》才最后敞開了“不知道”的真相以及“在夢的輕波里依洄”的無限留戀和惆悵。
因此我們說,《雪花》、《康橋》和《風》之成為徐志摩詩風的代表作,不僅是表面語言風格的一致,更重要的是內(nèi)在靈魂氣韻的相吸相連。茅盾在三十年代即說:“我覺得新詩人中間的志摩最可以注意。因為他的作品最足供我們研究。”(《徐志摩論》《雪花的快樂》是徐志摩詩第一集《志摩的詩》首篇。詩人自己這樣的編排決非隨意。順著《雪花》→《康橋》→《風》的順序,我們可以看到純詩能夠抵達的境界,也可以感悟純詩的極限。如是,對徐志摩的全景觀或許有另一個視角吧!
4、《生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nèi)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么愿望?
賞析:
、賹懹1928年5月29日,初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和3號,署名志摩,后收入詩集《猛虎集》。
好的詩都是用真誠和生命寫就的。古今中外很多成功的文學作品表現(xiàn)的是悲劇性的,或苦難的人生經(jīng)歷或感受;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shù)的美不僅是作家艱苦勞動的結(jié)果,也是以作者在生活中的坎坷、甚至犧牲為代價的!渡睢房梢哉f是這樣的作品。
《生活》是一曲“行路難”!瓣幊,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痹娙嗽谌娨婚_始便以蓄憤已久的態(tài)度點題“生活”。作者避免了形象化的直觀性的話語,直接采用感情色彩非常明顯而強烈的形容詞對“生活”的特征進行揭示,足見詩人對“生活”的不滿甚至仇恨。社會本來應(yīng)該為每個人提供自由發(fā)展的廣闊舞臺,現(xiàn)在卻被剝奪了各種美好的方面,簡化成也就是丑化為“一條甬道”。不僅狹窄,而且陰沉、黑暗,一點光明和希望都沒有,更甚者是它還象“毒蛇似的蜿蜒”曲折、險惡、恐懼。然而更可悲的是人無法逃避這種“生活”。生活總是個人的具體經(jīng)歷,人只要活著,就必須過“生活”;現(xiàn)在“生活”成了“一條甬道”,人便無可選擇地被扶持在這條絕望線中經(jīng)受痛苦絕望的煎熬:“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前方”是什么呢?詩人寫道:“手捫著冷壁的粘潮/在妖魔的臟腑內(nèi)掙扎/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幾句詩仍然扣著“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這一總的意象,但是卻把“甬道”中的感受具體化了。在這條甬道中沒有溫情、正直、關(guān)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扶壁而行,感受到的是冷壁和冷壁上的粘潮;這里沒有空氣,沒有出路,沒有自主的權(quán)利,象在妖魔的臟腑內(nèi)令人窒息,并有時刻被妖魔消化掉的危險;這里沒有光明,一切丑惡在這里滋生、繁衍,美好和生命與黑暗無緣,而丑惡總是與黑暗結(jié)伴而行。對人的摧殘,身體上的重荷與艱難還是其次的,氣氛的恐怖以及信仰的毀滅、前途的絕望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人的精神;最后兩句詩正揭示了這種痛苦的人生經(jīng)驗:“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么愿望?”
這首詩很短,卻極富有感染力;這種感染力得以實現(xiàn)與詩人選擇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抒情視角有直接關(guān)系。在本詩中,詩人把“生活”比喻成“甬道”,然后以這一意象為出發(fā)點,把各種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濃縮為各種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陷入”——“掙扎”:——“消滅”揭示著主體不斷的努力;而“毒蛇”、“冷壁”、“妖魔”、“天光”等等意象則是具體揭示“甬道”的特征,這些意象獨立看并無更深的意義,但在“生活”如“甬道”這一大背景下組合起來,強化了“生活”的否定性性質(zhì)。詩雖小,卻如七寶樓臺,層層疊疊,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精美的藝術(shù)世界。
我們應(yīng)該突破語義層,走入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去和痛苦的詩人心心相印。面對生活的種種丑惡與黑暗,詩人拒絕了同流合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在其中掙扎;掙扎就是抗爭,掙扎需要力量和勇氣,而面對強大的不講完善與美的對手的掙扎命中注定是要失敗的,因此,這種掙扎除了需要與對手抗爭的力量和勇氣之外,還必須面對來自自己精神世界的對前途的絕望的挑戰(zhàn);這正如深夜在長河中行船,要想戰(zhàn)勝各種激流險灘,首要的是航行者心中要有一片光明和期待。這首詩正是詩人直面慘淡的人生時對經(jīng)驗世界與人生的反省,是對生活真諦的追問。然而詩人自我追問的結(jié)論卻是不僅對世界,而且對自己既定追求的絕望,這樣產(chǎn)生影響的不是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丑惡,而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活的無意義,于是詩人在最后才說:“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么愿望?”最可悲的就是這樣的結(jié)局:個人主動放棄生活。放棄的痛苦當然從反面卻證著對生活的熱烈期待,但這種對生活的最熱烈的摯愛卻導(dǎo)致對生活的根本否定,生命的邏輯真是不可思議。對這種生活態(tài)度的最好剖析還是詩人自己的話:“人的最大悲劇是設(shè)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謬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痛苦。”(《自剖》)這首詩的好處不在于對社會的批判;作為心靈的藝術(shù),其感人之處在于它昭示了生命的艱難、選擇的艱難。
徐志摩是一位飄然來又飄然去的詩人(《再別康橋》),似乎瀟灑浪漫,實際上他承受著太多的心靈重荷。在這首詩中,他對生活和人生給予了否定性的評價,事實上他并沒有拋棄生活,而命運卻過早地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但是,詩人的詩久經(jīng)風雨卻還活著,它用藝術(shù)的美好啟示我們?nèi)プ非竺篮玫纳睢?/p>
5、《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賞析:
、賹懽鲿r間不詳,初載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屬名徐志摩。
《黃鸝》這首詩最初刊載于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上,后收入《猛虎集》。詩很簡單:寫一只黃鸝鳥不知從哪里飛來,掠上樹稍,默不作聲地佇立在那里,華麗的羽毛在枝椏間閃爍,“艷異照亮了濃密——/象是春天,火焰,象是熱情!庇谑钦衼砹宋覀冞@些觀望的人(詩人?自由的信徒?泛神論者?),小心翼翼地聚集在樹下,期待著這只美麗的鳥引吭高歌?墒撬鼌s“一展翅”飛走了: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于是帶走了春天,帶走了火焰,也帶走了熱情。這首詩意不盡于言終。如果我們鑒品的觸角僅僅滿足于詩的表象,那我們將一無所獲。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尋找這首詩的深層結(jié)構(gòu),或如黑格爾所言,尋找它的“暗寓意”(《美學》第二卷,13頁)。在這個意義上說,《黃鸝》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篇類寓言;或曰,一首象征的詩。
指出徐志摩詩中象征手法的存在,對于我們理解他的詩藝不無裨益。因為詩人對于各種“主義”腹誹甚多。早在1922年的《藝術(shù)與人生》一文中,他就批評中國新詩表面上是現(xiàn)實主義,骨子里卻是根本的非現(xiàn)實性;此外還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義,以及成功地發(fā)明了沒有意義的象征的象征主義。其結(jié)果是雖然達到了什么主義,卻沒有人再敢稱它為詩了。在后來寫就的《“新月”的態(tài)度》(1928)中,他又對當時文壇上的13個派別大舉討伐之師。然而腹誹歸腹誹,在具體的藝術(shù)實踐中,他還是兼收并蓄,廣征博引,真正“把創(chuàng)格的新詩當一件認真事做”(《詩刊弁言》)。所以他的詩并非千人一面,一律采取單調(diào)的直線抒情法,而是盡可能地運用各種風格和手法,以達到最完美的藝術(shù)效果。《黃鸝》中象征的運用,便是一個明證。
指出《黃鸝》是一首象征的詩,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指出“黃鸝”形象具體的所指。作者最初的創(chuàng)作意圖已經(jīng)漫漶不清了,但也并非無跡可尋,甚至在詩中我們也可以捕捉到一些寶貴的啟示。首先應(yīng)該注意到,在這首詩中詩人并沒有選擇“我”這一更為強烈的主體抒情意象作為這首詩的主詞,而是采用了“我們”這種集體性的稱謂。作為一群觀望者,“我們”始終緘默無言(我們靜著望,/怕驚了它),流露出一種“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無奈情緒。不過“我們”作為群體性的存在,至少明確了一件事,即:“黃鸝”的象征意義不只是對“我”而言的。其次,詩中兩次出現(xiàn)的“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的比喻,也給我們重要的提示。因為無論是春光,火焰,還是熱情,都寓指了一種美好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已經(jīng)“不見了”。由此我們可以想到韶光易逝,青春不回,愛情并非不朽的,等等。因此要想確定“黃鸝”形象具體的意指,還必須聯(lián)系到徐志摩當時的思想狀況來分析。
我們知道,詩人剛回國時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他聯(lián)合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新月社,準備在社會上“露棱角”。他將自己的高世之志稱為“單純信仰”,胡適則洗煉地將其概括為“愛、自由、美”三個大字。正因了這“單純信仰”,他拒絕一切現(xiàn)實的東西,追求一種更完滿、更超脫的結(jié)局。在政治上則左右開弓,以至于有人認為“新月”派是當時中國的第三種政治力量。然而在現(xiàn)實面前,任何這類的“單純信仰”都是要破滅的。世易時移,再加上家庭罹變,詩人逐漸變得消極而頹廢。他感染上哈代的悲觀主義情緒,“托著一肩思想的重負,/早晚都不得放手”(《哈代》)正是他彼時心情的寫照。人們總以為徐志摩活得瀟灑,死得超脫,蔡元培的挽聯(lián)上就寫著: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逕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東土;
乘船可死,驅(qū)車可死,斗室生臥也可死,死于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可又有誰知道詩人心中的滋味呢?由是觀,我認為“黃鸝”的形象正象征他那遠去的“愛、自由,美”的理想;而徐志摩們也只能無奈地觀望,年青時的熱情被那只遠去的黃鸝鳥帶得杳無蹤跡了。有人認為“黃鸝”的形象是雪萊的“云雀”形象的再現(xiàn)。若果此說成立,那么我想也是反其意而用之!对迫浮分心欠N張揚挺拔的熱情在《黃鸝》中已經(jīng)欲覓無痕了。
6、《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穑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云縫里張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里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洼,
不問深林里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只圖眼著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tài)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shù)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湖涂賬。
賞析:
、賹τ1931年7月19日,初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署名志摩。此詩原名《一片糊涂帳》,是徐志摩最后一篇詩作。
在徐志摩寫完這首《火車擒住軌》后,他人生的旅程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其中的風風雨雨、恩恩怨怨的確一言難盡。在情愛方面,先是與林徽音相戀的風言推波于前,后又因陸小曼一事助瀾于后,而徐志摩最終又因無法與陸小曼達到自己心中理想的愛情,痛苦不已。其中的苦澀只有自己在心里慢慢咀嚼了。在人生理想方面,先是出洋留學養(yǎng)成的民主思想,可后來在國內(nèi)屢遭碰壁,且浙江農(nóng)村改革一事流于泡影,其中的失望顯然可見。徐志摩一生追求理想,對錢財勢利克盡鄙薄,而后來卻每為錢所困,時間多半花在“錢”字上,其中難言之隱誰能知解,他自己也說:“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到了枯窘的深處!庇谑潜惆l(fā)出了“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帳”的慨嘆!痘疖嚽茏≤墶繁闶沁@慨嘆下的“發(fā)憤之作”了。
從詩的層次發(fā)展來看,可分三部分。首先是描繪火車在黑夜里奔的情形。一開始,“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一個“擒”字把火車擬人化,并暗示其奔跑的毫無顧忌,并且以黑暗為背景,更襯托其陰森咄咄逼人的氣勢,為下文讀者看過山、過水等作好心里的準備,讀者可能會問,火車在黑夜里奔,到底要奔到哪兒?是否有盡頭?于是緊接著開出了火車經(jīng)過一系列地方的名單:“山、水、墳、橋、荒野、破廟、池塘、村莊、小站!边@些地方總擺脫不了黑夜的陰森給它們?nèi)旧系纳省H纭瓣愃廊说膲灐、“冰清的小站”,同時又以聽覺效果來強化這一陰森的氣氛。“聽鋼骨牛喘似的叫”、“群蛙在黑水里打鼓”等,而“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更以人生經(jīng)驗來比喻世間的陰森邪惡,《舊約·傳道書》上說:“陽光下沒有新東西”,《新約·馬太福音》上說:“你里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啊!比耸赖淖飷嚎偸桥c黑暗連在一起,在此突出黑暗勢力的強大與現(xiàn)實的丑陋,詩中的四小節(jié)構(gòu)成詩歌的第一層次。第二層次從第五節(jié)開始,視角從地上轉(zhuǎn)到天上,筆法由純?nèi)豢陀^的描述轉(zhuǎn)到星星作為主體的發(fā)問上,這一發(fā)問還是以相同的擬人手法來實現(xiàn):“三兩個星,躲在云縫里張望”,兩個不同的世界開始形成對比。地上的世界不論火車如何叫吼著往前奔,可始終無人,始終是靜悄悄的,陰森森的,可是地下安寧,天上不寧,他們看到了“一死兒往里闖,不顧危險”的情形,詩句于此一方面照應(yīng)著前面“在黑夜里奔”那種嚇人的氣勢,另一方面也突出星星的疑惑,這一疑惑不僅在于星星所看到的表象世界,更在于車上人們對危險安之若素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對詛咒和毀滅抱著純?nèi)徊辉诤醯膽B(tài)度:“只圖眼著過得,咧大嘴大呼/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痹娭幸蕴焐闲切堑难酃鈦砜创厣系氖澜绮⒁虼税l(fā)出種種疑問,在這些疑問的背后,隱著它們對地上世界的生存方式的不理解,也隱著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判斷并進而體現(xiàn)出對生存的終極問題產(chǎn)生追問的潛在思想。同時,讀者也禁不住追問,天上星星的世界又該如何?正是這些疑問誘發(fā)著讀者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并產(chǎn)生閱讀期待心理,基于此,很自然地過渡到詩歌的第三層次。
最后4節(jié)也是詩的最后一個層次。詩的敘述視角依然不變,還是采用星星的口吻,只是意思已全然不同。星星從“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那種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引伸出另外一種生活價值觀念,這一觀念不僅體現(xiàn)了自己許久以來生活的思考出現(xiàn)轉(zhuǎn)折性的變化,
而且也體現(xiàn)了長期的智性所無法解決的問題現(xiàn)已突然澄清。一方面是久已因擾心頭的糾結(jié)與苦惱豁然解開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另一方面則是問題的答案以無答案為結(jié)局。
這一悖論使得星星能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來俯視世間:“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當人們總是贊美星星,總是把星星說成是光明的使者時,它對自己不能支配命運的慨嘆便具有了反諷的性質(zhì)。后面一句極富隱喻性質(zhì),為何在同一條線上受罪的確切含義并沒有說明,“受罪”的具體含義也沒說明,但是其中表達出的對生存的困惑使其具有詩與人生的內(nèi)在張力,一方面,“受什么罪”“為何受罪”的疑問在讀者心頭盤繞,對“罪”的理解天上地下是否相同;另一方面,既然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為何又都在同一條線上?這些問題顯然拓寬了詩歌的想象空間,讀者不僅可以從情感的角度來加以判斷,而且也可以從哲學的角度來認識。末尾一節(jié)以星星的態(tài)度來結(jié)束顯然意存雙關(guān):“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帳”,是否也帶有徐志摩本人某種程度的自我寫照呢?
在徐志摩的全部詩作中,以兩行為一節(jié)的詩并不多,《火車擒住軌》算是較為突出的一篇了。詩中講求韻腳的變化,全詩押韻的形式起伏變化:abcdeafgahijklge,除了三個重韻以外,其余各為一韻。這首詩和徐志摩一貫主張的“音樂美”,也沒多大瓜葛,只是以感官的攝取以及現(xiàn)象的鋪敘來加以展開,同時夾雜著調(diào)侃乃至反諷的語調(diào),使得他的詩呈現(xiàn)著另一種面目,作為一個抒情性極強的詩人,自己有意識地在詩中夾用口語固然有時代的背景在里頭(如白話文運動,徐志摩對此也不遺余力),但至少也說明他有意識地拓寬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空間!斑@態(tài)度不錯,愁沒個底”純?nèi)皇强谡Z入詩,“這世界反正是一片糊涂帳”一句隱含著多少人生遺憾與不如意。對于習慣了《再別康橋》、《沙揚娜拉》等詩的讀者來說,讀讀這首詩將會對全面理解徐志摩的美學主張及創(chuàng)作實踐不無裨益。
7、《闊的海》
闊的?盏奶煳也恍枰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風;
我只要一分鐘
我只要一點光
我只要一條縫,
象一個小孩爬伏
在一間暗屋的窗前
望著西天邊不死的一條
縫,一點光,一分鐘。
賞析:
、賹懽鲿r間小詳。發(fā)表報刊不詳。
一天到晚老“想飛”(同名散文),總想“云游”(同名詩歌),總是以忘情而淋漓盡致、瀟灑空靈的筆墨寫他所向往之“飛翔”的徐志摩,竟然在這首詩中絕決然宣稱:
“闊的?盏奶煳也恍枰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那四面八方的風;”
豈非咄咄怪事!
徐志摩在他為數(shù)并不算很多的詩文中多次描寫過“飛翔”,“飛翔、飛翔、飛翔”(《雪花的快樂》),這幾乎已成為他個人創(chuàng)作心理的某種揮之難去的深刻情結(jié),也成為其詩歌本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某種充滿動感的“姿勢”和“幻像”,成為一種經(jīng)由個人私設(shè)象征而溝通整個人類的飛翔之夢,并上升到公共本體象征的“原型意象”。而于各種各樣的飛翔中,尤為令徐志摩神往的恰恰是那種莊子“逍遙游”式的“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的“壯飛”!他宣稱:“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云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
何其壯觀!何其逍遙!
然而,此刻,作者竟宣稱放棄所有這些壯觀和逍遙,宣稱無疑象征自由的“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這里面,滿溢著詩人理想幻滅的幾許沉重?幾許“濃得化不開”的悲涼?
在這里,一個天真浪漫的理想主義者的希望顯得如此的卑微,渺小而可憐:不再是“壯飛”和“云游”的奢望,而只是“一分鐘”的時間,“一點光”的明亮和“一線天”似“一條縫”的希望。
作者接著以破折號強調(diào)并刻劃出一幅令人終身難忘的畫面:一個小孩——“小孩”當然是純真、新鮮、生命剛開始,希望剛萌生,絕對應(yīng)該擁有更多的光明,更美好的希望、更開闊的自由與更長遠的生命力的“寧馨兒”——“在一間暗屋的窗前“望著西天邊不死的一條縫,一點光,一分鐘。”
這個畫面具有一種類似電影中鏡頭“定格”的強烈視覺效果,象明暗反差極大的黑白片鏡頭,感官刺激尤其強烈!耙环昼姟边@一時間意象,在這里同時起到了兩種作用:一者,“一分鐘”對應(yīng)作者前面宣稱的“我只要”,仿佛總算達到了如此卑微可憐、時間上僅需“一分鐘”的希望;另者,“一分鐘”本身作為表達客觀物理時間長度的語詞,勢必在讀者的閱讀想象中,留下短促而凝固暫停的“定格”般的閱讀效果。這首詩歌,明顯使用了為西方“新批評派”所推崇的“反諷”的手法。在語言陳述上,深究一點的話,則是使用了“反諷”方式中主要的一種“——“夸大陳述”性的“反諷”。所謂“反諷”,就是正話反說,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謂“夸大陳述”,則是假情假意地夸張,然而,卻大言若反,暗示相反的性質(zhì)。我們正應(yīng)該從“反諷”的角度來更好地理解這首詩歌。
詩歌一開篇如“石破天驚逗秋雨”般先聲奪人的幾個“我不要”的宣稱,無疑正是一種“夸大陳述”。詩人正是因為太想要“闊的?盏奶臁绷,才會這樣說,才會象一個頑強爬伏追求的小孩那樣,孜孜以求“一條縫”、“一點光”、“一分鐘”?梢哉f,追求光明的的可憐、卑微而頑強執(zhí)著正反襯出一片“闊的海空的天”——這“自由與光明”的象征——對于每一個有生命的人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這首詩歌不但在局部語言技巧上使用了“反諷”的手法,在整個詩篇總體結(jié)構(gòu)安排上,也同樣成功地使用了“反諷性”的“張力結(jié)構(gòu)”。標題“闊的!迸c最后所追求的結(jié)局,構(gòu)成了“反諷性”的強烈對比效果。詩歌句子的展開和排列,從“闊的?盏奶臁遍_始,最后可憐巴巴地被擠兌成“一條縫”似的狹窄的時間的短暫的時間。作者明顯有意識地在句子排列上注重視覺效果的強調(diào),整篇詩歌呈現(xiàn)出“倒三角形”(B)的形狀!翱p”、“光”、“鐘”排成整齊而局促的一條線,“一分鐘”的“鐘”最后孤零零地單獨成行……所有這些,都不難見出詩人獨具的匠心和深刻的寓意,足以讓讀者想見追求光明與“闊的?盏奶臁敝D難,又充分揭示出此種追求對于人之必然而然的“天性”性質(zhì)。
8、《呻吟語》
我亦愿意贊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象一只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閑暇的詩情?——
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賞析:
這是一首詩題頗具直接打擊感官效果的抒情詩。然而詩里并沒有赤裸裸的愛的痛楚和呻吟,這里并沒有頹廢派的風景。詩人著筆虛處,通過對另一世界的向往、贊美來反襯此世界的黑暗和不合人道。痛楚隱匿暗處;埋得很深。然而正如教堂肅穆氣氛里的祈禱,祈禱者的容顏和眼神使我們看得見祈禱者的身世、遭遇,感人的圣潔的祈禱詞后面,必有潛流的呻吟。
對于這首曲折回旋的小詩來說,構(gòu)思的巧妙無疑是首要特色。而這一特色顯然源于詩人高超的立意!遏淅浯涞囊灰埂肥切熘灸Φ牡诙䝼詩集,用他的話說,“是我的生活上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保ā睹突⒓纷孕颍┘葘懮畹牟ㄕ郏强梢詫懙煤墁嵓、具體和體貼的,比如與詩集同名的《翡冷翠的一夜》這首詩,讀起來就更象真正的呻吟語:對愛的癡迷、疑惑及旦旦信誓在呻吟般的文字間迂回。這首《呻吟語》反從呻吟中脫穎而出,(詩題與詩行的悖離形成的空白本身就留給了讀者回味的空間。)將抒情主人公置于一個文字的圣殿中。他如此虔誠的唱道:“我亦愿意贊美這神奇的宇宙,/我亦愿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象一只沒掛累的梅花雀,/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這個圣殿其實是他自己愛的美夢所造:“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至平至淡又至真的一句,透露了瑣細現(xiàn)實中真愛之不易和艱難。如果生活能象人們理想的那樣,“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薄拔以敢狻笔菍崿F(xiàn)于“我想望”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chǔ)之上的。用詞之精確正是詩人詩思意線清澈的體現(xiàn)!暗缃窀嗷鹗俏业男摹,最平凡的人的愿望都非現(xiàn)實所容,一切的理想不是空諾又是什么?!因此,從“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這強烈的質(zhì)詢反讀上去,抒情主人公強烈的反叛精神就躍然紙上。對上帝的信仰是由于上帝能拯救,反之,信仰就變成背叛!渡胍髡Z》是人在現(xiàn)存重負下希望的呻吟,更是對永恒清醒追問的痛楚。因此,《呻吟語》是一首格調(diào)并不低沉的小詩。
對于一首小詩而言,語言的杰出運用顯得格外重要!渡胍髡Z》兩節(jié)結(jié)構(gòu)相同,用的整句和散句也完全一致,如果不是詩人在選用其重要虛詞“亦”、“假如”、“但”、“再”時格外周密,迂回轉(zhuǎn)折的語言效果就會頓然散失。把虛詞當成穿串語言珍珠的鏈條,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徐志摩詩歌語言的一個重要特征。
9、《蘇蘇》
蘇蘇是一癡心的女子,
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一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里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
你說這應(yīng)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賞析:
、賹懹1925年5月5日,初載同年12月1日《晨報七周年紀念增刊》,署名徐志摩。
作為一個畢生追求“愛、自由、美”三位一體的“布爾喬亞”詩人——徐志摩,不用說對美好事物的遭受摧殘和被毀滅是最敏感而富于同情心的了。詩歌《蘇蘇》也是徐志摩這類題旨詩歌中的佳作。此詩最大的特點,是想象的大膽和構(gòu)思的奇特。它寫一個名叫“蘇蘇”的癡心姑娘之人生不幸遭際,卻不象一般的平庸、滯實的詩歌那樣,詳細敘寫主人公的現(xiàn)實人生經(jīng)歷,以寫實性和再現(xiàn)性來表現(xiàn)主旨。而是充分發(fā)揮詩人為人稱道的想象和“虛寫”的特長,以極富浪漫主義風格的想象和夸張擬物,重點寫出了蘇蘇死后的經(jīng)歷與遭遇。這不啻是一種“聊齋志異”風格的“精變”。是仙話?還是鬼話?抑或童話?或許兼而有之。從中國古代詩歌傳統(tǒng)看,以香花美草擬喻美人是屢見不鮮的。但大多僅只借喻美人生前的美麗動人和純潔無邪。而在這首詩中,徐志摩不但以“野薔薇”借喻“蘇蘇”生前的美麗動人——“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更以蘇蘇死后墳地上長出的“野薔薇”,來擬喻蘇蘇的“靈魂”。如此,蘇蘇的擬物化(蘇蘇→薔薇)和薔薇的擬人化(薔薇→蘇蘇)就疊合在一起了;或者說,以“野薔薇”比喻蘇蘇的豐姿是明喻其“形”,而以蘇蘇死后墳?zāi)股祥L出野薔薇來象征蘇蘇則是暗喻其“神”,如此,形神俱備,薔薇與蘇蘇完全融為一體,薔薇成為蘇蘇的本體象征。
全詩正是以薔薇為線索,縱貫串接起蘇蘇的生前死后——生前只占全詩四個時間流程的四分之一。蘇蘇生前,癡心純情,美麗如薔薇,然而卻被人間世的暴風雨無情摧殘致死;蘇蘇死后,埋葬在荒地里,淹沒在曼草里,然而,靈魂不死,荒土里長出了“血染的薔薇”;薔薇一度受到了寬厚仁慈的大自然母親的溫存撫愛和滋潤養(yǎng)育,并暫時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清露的滋潤”、“晚風的溫存”,“長夜的慰安”,“星斗的縱橫”……摯愛著自然并深得其靈性的詩人徐志摩寥寥幾筆,以看似輕松隨意實則滿蘊深摯情懷的自然意象,寫出了大自然的寬厚與溫情。
最后一段的情節(jié)逆轉(zhuǎn),體現(xiàn)出詩人構(gòu)思的精巧和獨具的匠心。野薔薇——蘇蘇死后的靈魂,暫得溫存安寧卻不能持久,“但命運又叫無情的手來攀/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在此薔薇遭受“無情的手”之摧殘之際,使得一直敘事下來的詩忍不住站出直接議論和抒情:“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無疑,浪漫主義的“童話式”想象和匠心獨具的奇巧構(gòu)思以及詩人主體對美好事物遭受摧殘的深廣人道主義同情心,使此詩獲具了深厚內(nèi)蘊的含量和濃郁撩人的詩情及感染力。
艾青在《中國新詩六十年》中關(guān)于徐志摩“在女人面前特別饒舌”的嘲諷批評自然未免稍尖刻了一些,但若說徐志摩對柔弱嬌小可愛的美好事物(美麗的女性自然包括其中)特別深摯,充滿憐愛柔情,當是不假。這首詩歌《蘇蘇》,滿溢其中的便是那樣一種對美好事物遭受摧殘而引起的讓人心疼心酸的憐愛之情。全詩雖是敘事詩的體制和框架,但情感的流溢卻充滿著表面上僅只敘事的字里行間——敘事,成為了一種“有意味的敘事”!尤其是最后一節(jié)的幾句: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三個“攀”字的一再延宕,吞吞吐吐,仿佛作者實在是舍不得下手,不忍心讓那“無情的手”發(fā)出如此殘酷的一個動作。當然,獨特的徐志摩式的詩歌語言格律安排和音樂美追求,也恰到好處地使詩情一唱三嘆,撩人心動。詩歌的前三節(jié),格律形式都是每節(jié)押一個韻腳,句句用韻,而且二、三句完全重復(fù),但第一、第四句不重復(fù),而是在語義上呈現(xiàn)出遞進和展開的關(guān)系。這跟《再不見雷峰》及《為要尋一顆明星》的格律形式略有些不同,這兩首詩不但第二,第三句相同,就連第一、第二句也基本重復(fù),即“ab;ba;”式。在《蘇蘇》中,循環(huán)往復(fù)中暗蓄著遞進和變化,尤如在盤旋中上升或前進,步步逼近題旨的呈現(xiàn)。只有在第四節(jié),格律形式上表現(xiàn)出對徐志摩來說難能可貴的“解放”。第二、第三句并不相同,而且最后一句是直抒胸臆。這也許一則是因為如上所分析的表達“攀”這一動作的一再延宕所致;二則,或恐是徐志摩“意溢于辭”,為了表達自己的痛惜之情而顧不上韻律格調(diào)的嚴格整齊了。這或許可稱為“意”對于“辭”的勝利。當然,因為有前面三節(jié)的鋪墊和一唱三嘆的喧染,也并沒有使徐志摩最后的直抒胸臆顯得過于直露牽強,而是水到渠成,恰到好處地點了題,直接升華了情感。
10、《殘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diào),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里
妒忌屋內(nèi)殘余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里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云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艷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賞析:
、賹懹1931年3月,初載1931年4月《現(xiàn)代學生》第1卷第6期,署名徐志摩,后收入《猛虎集》。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詩人徐志摩乘坐的飛機在濟南附近觸山而機毀人亡。詩人正值英年,非正常的辭世,可以說他的人生是殘破的;回過頭來看,他死之前幾個月發(fā)表的詩作《殘破》恰成了他自己人生的讖語。詩人人生的殘破,不僅指在世時間的短暫及辭世之突然與意外,其實詩人在世時感覺更多的是生之艱難;《殘破》正是詩人的長歌當哭。
全詩由四小節(jié)組成。每一節(jié)的開始都重復(fù)著同一句詩:“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它是全詩詩境的起點,一開始就在讀者心頭引起了冷峻撲面的感覺,并且通過多次重現(xiàn),強化了讀者的這種感覺,它就象一首宏偉樂章中悲愴的主弦律。它描述了一個直觀的畫面:天與地被籠罩在一片灰暗里面,夜深人寂,一個人沒有如常人那樣睡覺,不是與好友作徹夜暢談,更不是欣賞音樂,而是孤獨地坐著。這種反常便刺激著讀者的想象力:別的人都是在睡夢中在不知不覺中度過黑暗、寒冷、凄慘甚至恐怖的漫漫長夜,而他卻坐著,他肯定是因為什么不順心的事而長夜難眠,而長夜難眠不僅不能消解或逃離不順心,反而使他感受到常人看不到的夜的陰暗與恐懼,于是他自然而然多了一份對生活和人生的反省和思索。顯然,作為一首抒情詩,就不能把這個畫面理解為寫實;既然它已經(jīng)作為詩句進入全詩的總體結(jié)構(gòu)中,進入了讀者的審美期待視野,它便增殖了審美效應(yīng),它必然具有象喻意義。黑夜具有雙重意義,一個是坐著的自然時間,一個是生存的人文時間,后者的意義是以前者為基礎(chǔ)生發(fā)出來的。這樣,環(huán)境與人,夜與坐者便構(gòu)成了一對矛盾關(guān)系。詩句強調(diào)了夜之深,這表明夜的力量之強大,而人采取了一種超乎尋常的姿態(tài),則表明主體的掙扎與反抗。第一句詩在全詩中屢次復(fù)觀,就是把環(huán)境與人的沖突加以展開,從而可以表明這一沖突的不可調(diào)和性、尖銳性。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小巷里奔跑!弊髡邽榱思訌娨沟馁|(zhì)感,用描寫的筆調(diào)對夜進行鋪展。明亮的月光讓人心曠神怡,可這里的月亮是不圓的,殘缺的,光線是隱約而灰暗的,在朦朧中生命被阻止了活動,只有風在嗚嗚地追
逐著,充滿了大街和小巷,傳布著荒涼和恐懼。生存環(huán)境的險惡激起了“坐者”對生存方式的思考,對生存本真意義的追索:“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diào)/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泵鎸ι钠D難,作為主體的人并沒有畏懼、退縮,
盡管“思潮”殘破了、“音調(diào)”殘破了、“筆尖”枯禿了,但生命仍要表達。在這里,關(guān)鍵的不是表達什么,而是表達本身,選擇了表達這一行動足以昭示生存的頑強、生命的韌性。至此在第一節(jié)里環(huán)境與人的矛盾得到了第一次較量和展示。
為了突出夜的否定性品質(zhì),作者在第二節(jié)則把筆觸由對屋外的光亮、聲音的描寫轉(zhuǎn)移到室內(nèi)的氣溫上,在第三節(jié)則由實在的環(huán)境構(gòu)成硬件轉(zhuǎn)移到樹影等較空靈的氛圍因素上。詩人把這些環(huán)境因素詩化,把它們涂染上社會意義,并在社會意義這一層面上組織成統(tǒng)一的詩境。前三節(jié)偏重于正面描寫或揭露夜的否定性構(gòu)成,第四節(jié)則寫它們形成一致的力量摧毀了美麗:“啊,她還是一枝冷艷的白蓮/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鞍咨彙毕笳髦篮玫膼矍椋篮玫睦硐氲鹊纫磺腥怂非蟮、高于現(xiàn)實的事物。白色的蓮花,在晨風中裊娜地盛開,亭亭玉立,并且散發(fā)著幽微的清香,她美麗卻不免脆弱,唯其美麗才更加脆弱,她需要露水的滋潤,她需要陽光的撫慰。可是,“我卻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我”無法保護她、實現(xiàn)她,結(jié)果她只有死亡。
美好東西的毀滅是特別讓人觸目驚心的。人生如果失去了理想和追求,就象大自然失去了鮮花和綠色,一片荒蕪;在這種條件下,人要想生存,或者說只要存在著,人就如生活在黑暗中的老鼠一樣猥瑣、毫無意義。
詩題叫“殘破”,世界殘破得只剩下黑暗、恐怖,而人也只能活得象老鼠,這人生自然也是殘破的。殘破的人生是由殘破的社會造成的,詩人正是用個人的殘破批判殘破的社會。
作者選擇“夜”作為抒情總起點,但是并沒有淪于模式化的比附,因為全詩用各種夜的具體意象充實了夜這個意境之核心,使全詩形成了整體性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選擇夜的意象,不僅出于審美的安排,還體現(xiàn)了一種深層的文化無意識,即宿命論。夜的展開必然以黑暗為基調(diào),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選擇生存的空間,卻無法逃離時間,時間宿命地把人限制在白天和夜晚的單調(diào)的交替循環(huán)中,逃離時間即等于否定生命。作者用人與時間的關(guān)系注釋個體與社會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這種認識或安排表現(xiàn)了詩人對個體無可選擇的悲哀、對社會的絕望。
徐志摩的詩歌及賞析2
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賞析:
徐志摩這首《偶然》,很可能僅僅是一首情詩,是寫給一位偶然相愛一場而后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過,這首詩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們完全可以把此詩看作是人生的感嘆曲。人生的路途上,有著多少偶然的交會,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偶然的交會,永不重復(fù)。無論是纏綿的親情,還是動人的友誼,無論是偉大的母愛,還是純真的童心,無論是大街上會心的'一笑,還是旅途中傾心的三言兩語,都往往是曇花一現(xiàn),了無蹤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消逝的愛,又有多少能夠重新降臨。時間的魔鬼帶走了一切。對于天空中的云影偶爾閃現(xiàn)在波心,實在是“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备螞r在人生茫茫無邊的大海上,心與心之間有時即使跋涉無窮的時日,也無法到達彼岸。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方向,我們偶然地相遇,又將匆匆地分別,永無再見的希望。那些相遇時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時互相傾注的情意,“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徐志摩在這樣短短的小詩中,用了那么單純的意境,那么謹嚴的格式,那么簡明的旋律,點化出一個朦朧而晶瑩,小巧而無垠的世界。我們漫步在這個世界之中,生發(fā)出多少人生的慨嘆,多少往事的追懷,多少往事的回味,……但,并不如泣如訴,更不呼天搶地。我們只是緩緩而有點沉重地漫步,偶爾抬頭仰望,透過葡萄架或深藍的云彩,恰有一朵流星飛逝而過,我們心中,升起了縷縷淡淡的哀傷。但仍然漫步,那緩緩而又有點沉重的足音,如一個“永恒”,駐留在夜的天空。
不失輕盈,不失飄逸,卻總是掩飾不住現(xiàn)實的悲傷,情感深處隱伏著一絲淡淡的失落。詩人對于美,對于人生,并不是看得可有可無的,而是懷著深深的眷戀,執(zhí)著的追求,只是“美”抑或人生的其他,都像天空中的云影,黑夜海上的光亮,在瞬間都無影無蹤。他有憧憬,同時又無法擺脫一絲淡淡的哀傷。“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似乎達觀,超脫。但在審美心理上,卻并非如此,“最好你忘掉”,其實是最不能忘掉。沒有一點超脫,沒有一點可有可無。有的是現(xiàn)實的哀傷,是一個真實的人,執(zhí)著于生活的人,執(zhí)著于理想的人,在屢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憧憬與絕望,悲哀與瀟灑,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是一個純詩人的哀感。他的瀟灑與飄逸,也多半是他為了追求典雅的美,節(jié)制自己的感情而來的。
徐志摩處在一個貧困的國度最黑暗的年代,他滿懷著“美”的希望,在時代的夾縫中苦苦追尋著理想的光芒,但都如海灘上的鮮花,一朵朵在瞬間枯萎。他的歌喉,在“生活的陰影”逼迫下,最后變得暗啞、干澀。即使早期一些詩,如“我不知道風在哪一個方向吹”等,雖然那么輕柔,那么飄逸,但仔細體味,也無不讓人感傷。寫于1926年的《偶然》,也是一樣,詩的深層信息中蕩漾著淡淡的哀傷。詩人無意投身時代火熱的斗爭,也無意于表現(xiàn)所謂的“時代本質(zhì)”,但時代的苦難,也同樣曲曲折折地映射在一個真純詩人的心靈深處。
有的研究者認為,《偶然》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看得很飄忽、了無痕跡”,“把什么都看得很淡,都看成無足輕重,無可無不可,把火熱情懷與旺盛的生命,都化作輕煙”。這樣的結(jié)論,不能說全錯,但也不能說全對,因為這個結(jié)論是建立在研究者對《偶然》這首詩的表層信息的領(lǐng)會上的。而一首詩永久的魅力卻來自它的深層信息,《偶然》的深層信息傳達了一種人生的失落感——是飄逸的也是輕淡的!窃娙顺湟缰`氣的靈魂在瞬間彈出的心音,單純的音符中回蕩著悠長,典雅的美感中起伏著騷動,飄逸的情調(diào)中蘊藏著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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