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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游記散文
余秋雨游記散文一:莫高窟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山海經(jīng)》記,“舜逐三苗于三危”?梢娝侨A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zhàn)斗怎么個打法,現(xiàn)在已很難想像,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dāng)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么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六六年,一個和尚來到這里。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zhí)心恬靜,手持一枝錫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峰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相對應(yīng)。
三危金光之跡,后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dāng)時的樂樽和尚,剎那時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著,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著,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fā)愿,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圣地。和尚發(fā)愿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幕色壓著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自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筑,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巒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當(dāng)聲。
工匠中隱潛著許多真正的藝術(shù)家。前代藝術(shù)家的遺留,又給后代藝術(shù)家以默默的滋養(yǎng)。于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著,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里,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像的將來,還只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zhí)意要讓每一個朝圣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里時剛過中秋,但朔風(fēng)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疊連聲地喊著:“莫高!莫高!”聲調(diào)圓潤,如呼親人。國內(nèi)游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游客,在苦苦央求門衛(wèi),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我沿著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著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著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斗獸場遺跡,中國的許多文化遺跡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跡一般修建于一時,興盛于一時,以后就以純粹遺跡的方式保存著,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抻。長城,作為一種空間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yīng)。中國歷史太長、戰(zhàn)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跡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里,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秘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為它始終發(fā)揮著水
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轉(zhuǎn)的歷史勝跡,總有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biāo)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shù)家前呼后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shù)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在這里舉行著橫跨千年的游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撩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干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shù)雙藝術(shù)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shù)臅r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fēng)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fā)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cè)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么,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yīng)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沉著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戰(zhàn)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dāng)工匠們正在這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里喝著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這里流蕩著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里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tǒng)一中國之后。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兇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jīng)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yù)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涌,當(dāng)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里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fēng)浩蕩,萬物蘇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里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卷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里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里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里沒有重復(fù),真正的歡樂從不重復(fù)。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里,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tài),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么內(nèi)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fā)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著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么個朝代,總算有過這么一個時刻,駕馭哪些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色流更趨精細,這應(yīng)是五代。唐代的雄風(fēng)余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著。頭頂?shù)乃{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fēng)也不再鼓蕩胸襟;終于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jǐn)。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于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yīng)。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xué)的層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據(jù)說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六十華里。我只不信,六十華里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jīng)完全沉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也沒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游客各種各樣。有的排著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著畫具,在洞窟里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伙伴輕聲討論著學(xué)術(shù)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著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著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確實有著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offield),讓不同的游客攝取。聽故事,學(xué)藝術(shù),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shù),都不會只是呈現(xiàn)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yōu)橛^看都存在,它們期待著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嘆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游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于是,我眼前出現(xiàn)了兩個長廊:藝術(shù)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xiàn)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為了聽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如果僅僅為了學(xué)繪畫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如果僅僅為了歷史和文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為厚厚著述中的插圖。它似乎還要深得多,復(fù)雜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fā)人性,于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圣潔的沉淀、一種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里神人交融,時空飛騰,于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里,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shù)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yīng)有的玄秘、潔凈和高超。只要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熏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式從海港的起點已經(jīng)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fēng)中的賬篷里,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風(fēng)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面走來從那里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為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蘊藏。蘊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
為什么甘肅藝術(shù)家只是在這里擷取了一個舞姿,就能引起全國性的狂熱?為會么張大千舉著油燈從這里帶走一些線條,就能風(fēng)靡世界畫壇?只是儀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層的蘊藏。過多地捉摸他們的技法沒有多大用處,全心全意的成功只在于全身心地朝拜過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紀(jì)初提出過以美育代宗教,我在這里分明看見,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風(fēng)貌;蛟S,人類的將來,就是要在這顆星球上建立一種有關(guān)美的宗教?
余秋雨游記散文二:道士塔
莫高窟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片空地,高高低低建著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我去時,有幾座已經(jīng)坍弛,還沒有修復(fù)。只見塔心是一個木樁,塔身全是黃土,壘在青磚基座上。夕陽西下,朔風(fēng)凜列,整的塔群十分凄涼。
有一座塔,顯得比較完整,大概是修建年代比較近吧?好在塔身有碑,移步一讀,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箓!
再小的個子,也能給沙漠留下長長的身影。再小的人物,也能讓歷史吐出重重的嘆息。王圓箓既是小個子,又是小人物。我見過他的照片,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見到的一個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nóng)民,在甘肅當(dāng)過兵,后來為了謀生做了道士。幾經(jīng)轉(zhuǎn)折,當(dāng)了敦煌莫高窟的家。
莫高窟以佛教文化為主,怎么會讓一個道士來當(dāng)家?中國的民間信仰本來就是羼雜互溶的,王圓箓幾乎是個文盲,對道教并不專精,對佛教也不抵拒,卻會主持宗教儀式,又會化緣募款,由他來管管這一片冷窟荒廟,也算正常。
但是,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正常的現(xiàn)象常常掩蓋著一個可怕的黑洞。莫高窟的驚人蘊藏,使王圓箓這個守護者與守護對象之間產(chǎn)生了文化等級上的巨大的落差。這個落差,就是黑洞。
我曾讀到潘絜茲先生和其他敦煌學(xué)專家寫的一些書,其中記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他經(jīng)常出去化緣,得到一些錢后,就找來一些很不高明的當(dāng)?shù)毓そ常扔貌菟?a target="_blank" title="蘸">蘸上石灰把精美的古代壁畫刷白,再掄起鐵錘把塑像打毀,用泥巴堆起的靈官之類,因為他是道士。但他又想到這里畢竟是佛教場所,于是再讓那些工匠用石灰把下寺的墻壁刷白,繪上唐代玄奘到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他四處打量,覺得一個個洞窟太憋氣了,便要工匠們把它們打通,大片的壁畫很快灰飛煙滅成了走道。做完這些事,他又去化緣,準(zhǔn)備繼續(xù)刷,繼續(xù)砸,繼續(xù)堆,繼續(xù)畫。
這些記述的語氣都很平靜,但我每次讀到,腦海里也總像被刷了石灰一般,一片慘白。我?guī)缀醪粫詣樱矍耙恢被蝿又切┎菟⒑丸F鍾。
“住手!”我在心底呼喊,只見王道士轉(zhuǎn)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我甚至想低聲下氣地懇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一九〇〇年五月二十六日,王道士從一個姓楊的幫工那里得知,一處洞窟的墻壁里面好像是空的,里邊可能還隱藏著一個洞穴。兩人挖開一看,嗬,果然一個滿滿實實的藏經(jīng)洞!
王道士完全不明白,此刻,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xué)問,將靠著這個洞穴建立。無數(shù)才華橫溢的學(xué)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因此,從這一天開始,他的實際地位已經(jīng)直竄而上,比世界上那些著名的遺跡博物館館長還高。但是,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他隨手拿了幾個經(jīng)卷到知縣那里鑒定,知縣又拿給其他官員看。官員中有些人知道一點輕重,建議運到省城,卻又心疼運費,便要求原地封存。在這個過程中,消息已經(jīng)傳開,有些經(jīng)卷已經(jīng)流出,引起了在新疆的一些外國人士的注意。
當(dāng)時,英國、德國、法國、俄國等列強,正在中國的西北地區(qū)進行著一場考古探險的大拼搏。這個態(tài)勢,與它們瓜分整個中國的企圖緊緊相連。因此,我們應(yīng)該稍稍離開莫高窟一會兒,看一看全局。
就在王道士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的幾天之前,在北京,英、德、法、俄、美等外交使團又一次集體向清政府遞交照會,要求嚴(yán)懲義和團。恰恰在王道士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的當(dāng)天,列強決定聯(lián)合出兵。這就是后來攻陷北京,迫使朝廷外逃,最終又迫使中國賠償四億五千萬兩白銀,也就是每個中國人都要賠償一兩白銀的“八國聯(lián)軍”。
時間,怎么會這么巧呢?
好像是,北京東交民巷的外國使館里一作出進攻中國的決定,立即刺痛了一個龐大機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西北沙漠中一個洞穴的門剎時打開了。
更巧的是,僅僅在幾個月前,甲骨文也被發(fā)現(xiàn)了。
我想,藏經(jīng)洞與甲骨文一樣,最能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因此必須猛然出現(xiàn)在這個民族幾乎完全失去自信的時刻。
即使是巧合,也是一種偉大的巧合。
遺憾的是,中國學(xué)者不能像解讀甲骨文一樣解讀藏經(jīng)洞了,因為那里的經(jīng)卷的所有權(quán),已經(jīng)被悄悄地轉(zhuǎn)移。
余秋雨游記散文三:臘梅
人真是奇怪,蝸居斗室時,滿腦都是縱橫千里的遐想,而當(dāng)我在寫各地名山大川游歷記的時候,倒反而常常有一些靜定的小點在眼前隱約,也許是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也許是一只老是停在我身邊趕也趕不走的小鳥,也許是一個讓我打了一次瞌睡的草垛。有時也未必是旅途中遇到的,而是走到哪兒都會浮現(xiàn)出來的記憶亮點,一閃一閃的,使飄飄忽忽的人生線絡(luò)落下了幾個針腳。
是的,如果說人生是一條一劃而過的線,那么,具有留存價值的只能是一些點。
把那些枯萎的長線頭省略掉吧,只記著那幾個點,實在也夠富足的了。
為此,我要在我的游記集中破例寫一枝花。它是一枝臘梅,地處不遠,就在上海西郊的一個病院里。
它就是我在茫茫行程中經(jīng)常明滅于心間的一個寧靜光點。
步履再矯健的人也會有生病的時候,住醫(yī)院對一個旅行者來說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要體力沒體力,要空間沒空間,在局促和無奈中等待著,不知何時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
看來天道酬勤,也罰勤。你們往常的腳步太灑潑了,就驅(qū)趕到這個小院里停駐一些時日,一張一弛。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習(xí)慣不習(xí)慣。
那次我住的醫(yī)院原是一位外國富商的私人宅邸,院子里樹木不少,可惜已是冬天,都凋零了。平日看慣了山水秀色,兩眼全是饑渴,成天在樹叢間尋找綠色。但是,看到的只是土褐色的交錯,只是一簇簇相同式樣的病房服在反復(fù)轉(zhuǎn)圈,越看心越煩。病人偶爾停步攀談幾句,三句不離病,出于禮貌又不敢互相多問。只有兩個病人一有機會就高聲談笑,護士說,他們得的是絕癥。他們的開朗很受人尊敬,但誰都知道,這里有一種很下力氣的精神支撐。他們的談笑很少有人傾聽,因為大家拿不出那么多安慰的反應(yīng)、勉強的笑聲。常常是護士陪著他們散步,大家遠遠地看著背影。
病人都喜歡早睡早起,天蒙蒙亮,院子里已擠滿了人。大家趕緊在那里做深呼吸,動動手腳,生怕天亮透,看清那光禿禿的樹枝和病懨懨的面容。只有這時,一切都將醒未醒,空氣又冷又清爽,張口開鼻,搶得一角影影綽綽的清晨。
一天又一天,就這么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清晨,大家都覺得空氣中有點異樣,驚恐四顧,發(fā)現(xiàn)院子一角已簇擁著一群人。連忙走過去,踮腳一看,人群中間是一枝臘梅,淡淡的晨曦映著剛長出的嫩黃花瓣。趕近過去的人還在口中念叨著它的名字,一到它身邊都不再作聲,一種高雅淡潔的清香已把大家全都懾住。故意吸口氣去嗅,聞不到什么,不嗅時卻滿鼻都是,一下子染透身心。
花,僅僅是一枝剛開的花,但在這兒,是沙漠駝鈴,是荒山?jīng)鐾ぃ蔷煤狄娪,是久雨放晴。病友們看了一會,慢慢?cè)身,把位置讓給擠在后面的人,自己在院子里踱了兩圈,又在這兒停下,在人群背后耐心等待。從此,病院散步,全成了一圈一圈以臘梅為中心的圓弧線。
住院病人多少都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天地狹小,身心脆弱,想住了什么事怎么也排遣不開。聽人說,許多住院病人都會與熱情姣好的護士產(chǎn)生一點情感牽連,這不能全然責(zé)怪病人們逢場作戲,而是一種脆弱心態(tài)的自然投射。待他們出院,身心恢復(fù)正常,一切也就成為過眼煙云。
現(xiàn)在,所有病人的情感都投射在臘梅上了,帶著一種超常的執(zhí)迷。與我同病房的兩個病友,一早醒來就說聞到了臘梅的香氣,有一位甚至說他簡直是被香氣熏醒的,而事實上我們的病房離臘梅不近,至少隔著四五十米。
依我看來,這枝臘梅確也當(dāng)?shù)闷鸩∪藗兊膱?zhí)迷。各種雜樹亂枝在它身邊讓開了,它大模大樣地站在一片空地間,讓人們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態(tài)。枝干虬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皺紋,光看這枝于,好象早就枯死,只在這里伸展著一個悲槍的歷史造型。實在難于想象,就在這樣的枝干頂端,猛地一下涌出了那么多鮮活的生命;ò挈S得不夾一絲混濁,輕得沒有質(zhì)地,只剩片片色影,嬌怯而透明。整個院子不再有其他色彩,好像葉落枝黃地鬧了一個秋天,天寒地凍地鬧了一個冬天,全是在為這枝臘梅鋪墊。梅瓣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動,這種顫動能把整個鉛藍色的天空搖撼。病人們不再厭惡冬天,在臘梅跟前,大家全部懂了,天底下的至色至香,只能與清寒相伴隨。這里的美學(xué)概念只剩下一個詞:冷艷。
它每天都要增加幾朵,于是,計算花朵和花蕾,成了各個病房的一件大事。爭論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爭執(zhí)不下了就一起到花枝前仔細數(shù)點。這種情況有時發(fā)生在夜里,病人們甚至?xí)缕鸫,在寒夜月色下把頭埋在花枝間。月光下的臘梅尤顯圣潔,四周暗暗的,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清香和夜氣一拌和,濃入心魄。
有一天早晨起來,天氣奇寒,推窗一看,大雪紛飛,整個院子一片銀白。臘梅變得更醒目了,裊裊婷婷地兀自站立著,被銀白世界烘托成仙風(fēng)道骨,氣韻翩然。幾個年輕的病人要冒雪趕去觀看,被護士們阻止了。護士低聲說,都是病人,哪能受得住這般風(fēng)寒?還不快回!
站在底樓檐廊和二摟陽臺上的病人,都柔情柔意地看著臘梅。有人說,這么大的雪一定打落了好些花瓣;有人不同意,說大雪只會催開更多的蓓蕾。這番爭論終于感動了一位護士,她自告奮勇要冒雪去數(shù)點。這位護士年輕苗條,剛邁出去,一身白衣便消融在大雪之間。她步履輕巧地走到臘梅前,捋了捋頭發(fā),便低頭仰頭細數(shù)起來。她一定學(xué)過一點舞蹈,數(shù)花時的身段讓人聯(lián)想到《天女散花》。最后,她終于直起身來向大樓微微一笑,沖著大雪報出一個數(shù)字,惹得樓上樓下的病人全都歡呼起來。數(shù)字證明,承受了一夜大雪,臘梅反而增加了許多朵,沒有凋殘。
這個月底,醫(yī)院讓病人評選優(yōu)秀護士,這位冒雪數(shù)花的護士得了全票。
過不了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上海的冬天一般不下這么大的雨,所有的病人又一下子擁到了檐廊、陽臺前。誰都明白,我們的臘梅這下真的遭了難。幾個眼尖的,分明已看到花枝地下的片片花瓣。雨越來越大,有些花瓣已沖到檐下,病人們憂愁滿面地仰頭看天,聲聲惋嘆。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去架傘!”
這是另一位護士的聲音,冒雪數(shù)梅的護士今天沒上班。這位護士雖然身材頎長,卻還有點孩子氣,手上夾把紅綢傘,眸子四下一轉(zhuǎn)。人們像遇到救星一樣,默默看著她,忘記了道謝。有一位病人突然阻止了她,說紅傘太刺眼,與臘梅不太搭配。護士噘嘴一笑,轉(zhuǎn)身回到辦公室,拿出來一把黃綢傘。病人中又有人反對,說黃色對黃色會把臘梅蓋住。好在護士們用的傘色彩繁多,最后終于挑定了一把紫綢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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