戕竹記原文及賞析
戕竹記
歐陽修〔宋代〕
原文
洛最多竹,樊圃棋錯。包籜榯筍之贏,歲尚十?dāng)?shù)萬緡,坐安侯利,寧肯為渭川下。然其治水庸,任土物,簡歷芟養(yǎng),率須謹(jǐn)嚴(yán)。家必有小齋閑館在虧蔽間,賓欲賞,輒腰輿以入,不問辟疆,恬無怪讓也。以是名其俗,為好事。
壬申之秋,人吏率持鐮斧,亡公私誰何,且戕且桴,不竭不止。守都出令:有敢隱一毫為私,不與公上急病,服王官為慢,齒王民為悖。如是累日,地榛園禿,下亡有嗇色少見于顏間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
噫!古者伐山林,納材葦,惟是地物之美,必登王府,以經(jīng)于用。不供謂之畔廢,不時謂之暴殄。今土宇廣斥,賦入委疊;上益篤儉,非有廣居盛囿之侈?h官材用,顧不衍溢朽蠹,而一有非常,斂取無藝。意者營飾像廟過差乎!《書》不云:“不作無益害有益!庇衷唬骸熬庸(jié)用而愛人!碧熳佑兴舅(dāng)朝夕謀慮,守官與道,不可以忽也。推類而廣之,則竹事猶末。
譯文
洛陽最多的是竹子,竹園星羅棋布。光是竹筍、竹竿的盈利,每年就不下十余萬緡錢,等于坐得千戶侯的利祿,其收入不在富庶的渭川流域之下。但是,竹園里打堰灌水,養(yǎng)土施肥,育苗選材,修剪培養(yǎng)等工作,都必須嚴(yán)謹(jǐn)細(xì)致,認(rèn)真從事。在竹林深處的空地上,家家有精巧雅致的亭舍,客人要想游賞,都可以坐小轎,徑直而人,不必事先征得主人的同意,主人亦不在意,對此不會感到奇怪和發(fā)出責(zé)難。因此,洛陽種竹賞竹的風(fēng)俗也出名了,都把它當(dāng)作一件好事。
壬申年秋天,官府紛紛率人拿著鐮刀斧頭,不論是公家的,還是私人的,竹林的主人是誰,一律砍伐,不伐盡不止。西京留守發(fā)出嚴(yán)令:敢隱瞞絲毫的即為私藏,將按照不服從官家急需治罪,當(dāng)官的被看作是對朝廷的怠惰不敬,當(dāng)百姓的則被看作是叛逆不道。這樣一來,數(shù)日以后,土地荒蕪了,竹園光禿了。老百姓的臉上卻看不到一點吝惜的神情,由此可知,洛陽的百姓是急供朝廷所需的。
唉,古時砍伐山木,交納木材蘆葦,只是把地產(chǎn)的好東西,送到官府,以準(zhǔn)備充當(dāng)一定的用途。不供給就叫做叛逆犯上,不按時令砍伐征收,就叫做隨意糟!,F(xiàn)在大宋王朝疆域廣大,賦稅收入積聚眾多;皇上更是一心一意地節(jié)儉,并沒有大興宮室、盛設(shè)園圃的奢侈之心。官府中積累的材料物資,無不是余裕漫溢,甚至于都被蠹蝕腐朽了?墒牵挥龅揭馔庵,卻又沒有限度的搜斂刮取,也許是塑像修廟超過了限度吧!古書上不是說過:“不要做無益的事來損害有益的事嗎?”還說過:“君子應(yīng)當(dāng)節(jié)約用度,愛惜人民!被噬虾透鞑块T的官吏們應(yīng)當(dāng)每天早晚都要考慮到這些,堅守職責(zé)的道義,千萬不可忽視。以此類推而擴展開來,伐竹則如同是一樁小事了。
注釋
戕(qiāng):砍伐。樊(fán)圃(pǔ):竹園。棋錯:星羅棋布,多的意思。籜(tuò):包著的竹筍的皮。榯(shí)筍:豎立的竹筍。榯,直立。緡(mín):原指穿銅錢用的繩子,這里指用繩子穿連成串的銅錢,每緡一千文,即一貫錢。渭川:指渭水流域!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拔即ㄇМ竹,……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庇梗和ā败,水堰。簡歷:選擇。芟(shān):刪除,修剪。虧蔽:指竹林深處遮蔽的空地。腰輿(yú):古代的一種便轎。辟疆:顧辟疆!稌x書·王獻(xiàn)之傳》:“嘗經(jīng)吳郡,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相識,乘平肩輿徑人。時辟疆方集賓友,而獻(xiàn)之游歷既畢,傍若無人。辟疆勃然數(shù)之曰:‘傲主人,非禮也;而貴驕?zhǔn),非道也。失是二者,不足齒之傖耳。’便驅(qū)出門!边@里代指竹園所有者。壬申:即北宋明道元年(年)。亡(wú):通“無”,不論。桴(fú):鼓槌,這里作動詞用,指砍伐。守都:這里指河南府治洛陽的主管官,即西京留守。服王官:指做官的。慢:怠慢。齒王民:指做百姓的。悖:叛逆。榛(zhēn):荒蕪。畔廢:叛逆。畔,通“叛”。暴殄(tiǎn):殘害滅絕,任意糟蹋。土宇:土地和屋宅。廣斥:廣闊的鹽堿地。此句意為宋朝疆域廣大。委疊:積聚眾多。“非有”句:意為皇上并沒有大建宮室、盛設(shè)園圃的奢侈之心?h官:指政府、朝廷。古稱天子所居之地為縣,即王畿。無藝:沒有限度。意者:推測之詞。營飾:營造修建。征用材料的目的是修復(fù)宮殿。作者這里說營飾像廟,是委婉之詞。過差:超過限度。“不作”句:不做以無益的事情來妨害有益的事情。語出《尚書·旅獒》。“君子”句:君子應(yīng)節(jié)約費用,愛護人民。語出《論語·學(xué)而》。守官與道:這里意謂堅守職責(zé)和道義!蹲髠鳌ふ压辍罚骸褒R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進(jìn)。公使執(zhí)之,辭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故不敢進(jìn)。’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禹t之。”
賞析
文章從題前落筆,先寫洛竹之利,養(yǎng)竹之艱,竹林之美,主人之好客,言簡意賅,生動而具體地展現(xiàn)了洛陽竹林既有巨大的經(jīng)濟價值,又有極高的觀賞價值。這就為“戕竹”——一場災(zāi)難的到來,作了有力的鋪墊和反襯。
第二段正面寫“戕竹”。先點時間:“壬申之秋”,即明道元年秋天。接著就寫大砍大伐。“人吏”四句,句式由長而短,由散而整,用辭斬截,音節(jié)急促,將“戕竹”的來勢之猛,行動之快,渲染得令人難以喘息!叭死簟敝杂腥绱藖眍^,原來是“守都”有令。如此層層邀功,個個賣力,不幾天,“樊圃棋錯”的竹林,便變成處處“地榛園禿”。而百姓卻沒有一絲吝惜之情流露于顏面,確實耐人尋味。再接下去就是表現(xiàn)百姓的可憐、可悲,因為他們不僅在物質(zhì)上作了慘重而無益的犧牲,而且在感情上還遭到一番極大的`欺騙和愚弄,則吏之可恨,自在言外。“下亡有嗇色少見于顏間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實在是意味深長的一筆。
作者寫過“戕竹”之后,引古證今,加以議論,這就是文章的最后一節(jié)。首先指出“伐山林,納材葦”的目的是“以經(jīng)于用”。在這個前提之下,地方“不供謂之畔廢”,但是,官府若不按一定時間采伐聚斂,則“謂之暴殄”,更何況不“經(jīng)于用”呢!宋朝疆域遼闊,年年賦斂之物積聚甚多,而仁宗亦無大建宮室園囿的奢侈之心,所以朝廷長期積壓的各種材料,無不聽其朽爛。但是盡管如此,只要有一點意外情況,還是一不問是否需要,需要多少;二不問時間是否合適,便打著“與公上急病”的旗號,層層加碼,斂取無度,“不竭不止”,結(jié)果所取又超過所需,自然又是堆積腐爛!啊稌凡辉啤眱删洌哉娴慕陶d之詞,婉轉(zhuǎn)而尖銳地批評了上述行為,恰恰是以“無益”于民之舉(戕竹),害于民有益之物(洛竹),無“節(jié)用愛人”之心顯而易見。由記事而評論,最后上升到為官之道。至此,事已記過,理也說透,文章似乎可以結(jié)束了,可作者又再加生發(fā)——“推類而廣之,則竹事猶末”。奇峰突起,境界大開。原來“戕竹”一事,只不過是用以折射大千世界的一面小小的鏡子。大千世界,古往今來,還有無數(shù)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戕竹”之事。點睛結(jié)穴,戛然而止,是所謂實處還虛。
文章在藝術(shù)手法上采用了前敘后議的方式,前兩段鋪敘,筆力簡明、清晰。由于第一段的美與第二段的丑的對照,則后一段議論,筆鋒所向披靡,深刻地表現(xiàn)出美被丑破壞的痛心,從而濫砍濫伐竹子乃至推而廣之的一系列害民之舉皆令世人共討之。作者雖然在議論時顧及到最高統(tǒng)治者,但言辭之中柔中有剛,諫中有刺,戕竹的危害性通過一番敘述與議論,則十分具有說服力和感染力。此外,他采取引用法,援引儒家經(jīng)典《尚書》中的有關(guān)議論來增強自己文章的說服力,也是很有見地的。因為他的文章是給當(dāng)朝皇帝和權(quán)貴們看的,作為當(dāng)時地位卑微的作者來說,恐怕人微言輕,不若搬出祖訓(xùn)來,以使自己的觀點更有說服力。這也正是作者的聰明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