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氣錚錚散文
今夏我很是偏愛拿野菊沖水來喝。小小的幾顆放進杯中,倒入開水,便得一杯澄黃。味苦而澀,飲來卻自有一縷幽情。
我其實是慣飲冬凌草茶的。土生土長的冬凌草,用不著買,山上多的是。暑假的時候,挽個籃子上山,在那荒突的山脊上、寂寞的溝壑里、經年的林樹下、葳蕤的新草中采了來,曬干了,隨飲隨取。只是去年懶了懶,又有各種瑣事做借口,不曾去采,買來的冬凌草又總覺得不是那么對味兒,干脆就換了野菊。
好在,是一樣的苦而澀。
倒是我偏愛苦澀感。上火的時候沖黃蓮水,苦得我腸子打結,家里凡是黃色的東西,書桌也好,塑料盒也罷,一并不能出現(xiàn)眼前——看一眼就覺得好容易咽進去的黃蓮水又噌噌地往上泛,濃濃的苦味咆哮得五臟六腑都瑟瑟發(fā)抖。倘若吃了黃蓮再吃苦瓜,簡直是要死的心都有了,做夢都要在苦海里沉沉浮浮地掙扎,想想都令人心悸。
我只是喜歡那點子苦與澀中潛藏的野氣兒。
野氣兒自成一方世界。一株韭菜,野長在山里,直接割下葉子來做菜,就比挖出根來移栽到家里再長出的韭菜,要多出點淡淡的辣漬味。一株野葡萄,果粒又黑又小又酸,移栽到家里,再結出的葡萄黑里就透出微微的紫來,個頭也膨脹了一號,至于酸味,更是老陳醋兌了三分水,很難尋到原味了。所以說,在野,是一道冰峰雪嶺,屏蔽阻隔著一切來自人為世界的聲音,那些充滿詩情畫意的溫一壺月光漫賞、吟一曲琴歌細品,只能在別處的天空徜徉。它也封閉著一切來自人為世界的訊息,那些令人沉醉的千家煙火,只能打濕隔岸的夢。生長在野,只有裸陳著對上天一次次泣血的叩問,而從無回應的上天,又一次次讓這些野生的植株寂寞失意。
巨大的蒼涼壅塞于血脈,絕望的呼號鋪天蓋地。多么需要土,多么需要雨,多么需要風,多么需要陽光,就多么需要張揚的野氣兒。
野氣兒是它們生長的.全部,是生命中的生命。有則生,無則死。不得不剛烈,不得不勇敢。從一開始宿命的悲劇就早已昭然若示,但作為優(yōu)秀的植株,該生根的時候必定生根,沒有土,就抓住沙,抓住石;該拔節(jié)的時候必定拔節(jié),下有深淵我必凌空,上有千鈞我必利鞘出劍;該隱忍的時候必定隱忍,該等待的時候必定等待,該招搖的時候必定招搖,該傲岸的時候必定傲岸;野生野長,野就野出氣魄,直如擎天立柱,虬如鎮(zhèn)海蛟龍;野就野出獨特,韻致自在天然,色味別具一格。
冬凌草與野菊的苦而澀,便是這別具一格的“野”之味。這味道跟草莓、蘋果、油桃、香蕉等等的美味甘爽比起來,是那樣的羸弱,甚至有點可憐;而在它積蓄的過程里,卻有著一次次野性張揚的左奔右突,浩浩浩蕩,幾乎時時刻刻迸射的都是豪烈與霸氣。
我不會在玫瑰花茶與茉莉花茶里,尋找這樣的豪烈與霸氣,它們太過柔軟。于是,寧愿苦澀,苦澀入口,也愿苦澀入心,借以填補自己內心太缺少的東西。就像西北人對胡楊的推崇——胡楊生三百年,死了站立三百年,倒地不枯朽又三百年——那錚錚的野氣,不滅。
那一天出門,聽人夸別家孩子乖、萌、聰明,又數(shù)落自家孩子瘋、野,只是,數(shù)落自家孩子“瘋、野”的時候,眼里卻漾出更多的喜悅與意興揚揚來。由此,我忽然腦洞大開——或者,對于自家的寶貝們,嬌慣時嬌慣,而父母們潛意識里,也還是希望他們多一些“野”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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