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味道優(yōu)美散文
舅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在那個政治動蕩和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他給予我的滋養(yǎng)是無可比擬的。他溫暖的懷抱曾經(jīng)是我酣然入夢的搖籃。以至于天命之年，我依然難忘他身上特有的味道，特有的父親的味道。
5歲那年，舅父將我從鵝湖老家接到了他身邊。 7月的早晨，天剛濛濛亮，我拉著舅父的手，沿著鄉(xiāng)間小路一蹦一跳地走到信江河邊。晨曦中的木船上盡是忙碌的菜農(nóng)的剪影。舅父攥緊我的手，將我安坐船頭，陪伴我開始了新的人生之旅。外界的新奇，讓我應接不暇，充滿奇思妙想的“為什么”層出不窮。舅父愛憐地看著我，不厭其煩地回答我的問題。舅父的詼諧、幽默，肯定和欣賞不時引得我開懷大笑。說得累了，笑得倦了，舅父將我攏進他的懷里。在碧波蕩漾里，在散發(fā)著淡淡煙味的懷抱里，我安然入睡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舅父淡淡煙味的懷抱成了我承載夢想、孕育希望的搖籃，舅父從此取代我的生身父親，成為我此生最為依戀的對象。
在舅父的呵護下，我有過幸福而快樂的童年。在那樣一段貧瘠的歲月，我曾經(jīng)享受過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富足。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因為舅媽身體不好，舅父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如年，我成了他最大的安慰。每天我都在他的懷抱中入睡，又在他的親吻中醒來。有時，我在空靈的鳥叫聲中假寐，等待舅父的味道由遠而近，那麻酥酥被胡子扎的感覺，那安穩(wěn)、踏實、沁人心脾的味道至今難忘。我多想回到從前，再從容地享受一回、百回、千回。
舅父是一位教書先生，學歷不高，水平不低。在那個荒誕的年代，曾被當作“臭老九”、“學術權威”遭到批判、批斗。舅父曾自嘲地說：我算做學術權威，真是太抬舉我了�，F(xiàn)在我依然記得當初他被橫加罪名時的戲謔和無奈。在我渾沌不知愁滋味的年齡，我弄不明白“學術權威”是一種夸獎還是貶損。如今懂了，舅父卻早已離我而去。不過，他歷經(jīng)磨難而堅持不懈，倍受打擊而樂觀豁達的精神；他愈挫愈奮，內(nèi)斂不張揚的性格；他在困境中給予我最深切的愛，都是我一生享用不盡的財富。由這些精神、性格、愛熔鑄而成的品格，在淡淡的煙味里輕霧繚繞，從來都沒有棄我而去。
童年的記憶中，有太多舅父忙碌的身影。70年代初，舅父下放在村小教書，教的是只有幾十個學生的復式班�？v使叫囂“知識越多越反動”，縱使小學教學易如反掌，舅父仍一絲不茍地履行著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職責。每每內(nèi)急醒來，朦朧的睡眼中，總有昏暗的油燈下舅父伏案工作的身影。稀里糊涂地張開臂膀被舅父抱起時，只被迎面而來的舅父的味道熏染著、陶醉著，卻不知勞累了一天的舅父也需要休息。那時候，在我的印象中，舅父具有無窮的'力量，是最安穩(wěn)、最踏實的依靠。
舅父喜酒、好煙、會品茶。當年家徒四壁的斗室被他自比為“三味書屋”。如今細細品來，這其中有苦中作樂的意思，更有自況魯迅先生的得意。作為中學語文老師，他熟悉中外大家的名篇，尤其推崇魯迅先生，喜愛他文筆犀利的雜文。在舅父的眼里，魯迅先生是一位斗士，一位在黑暗的年代敢于直面人生的真正的斗士。記得在評價魯迅先生時，舅父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魯迅先生的骨頭是最硬的。在那個年代，舅父對先生的推崇實際上是他自我支撐的力量，他保有知識分子的風骨從來沒有屈服過。
舅父愛我，寵我，但也有嚴厲的時候。9歲那年，我和幾個小伙伴偷摘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柚子，當我拿著分得的戰(zhàn)利品—一個紅腩柚子回家時，舅父平素看我笑開了花的臉拉得老長。他一把奪過柚子，用菜刀剖開，放在靠床而放的書桌上。令人垂涎欲滴的紅腩在黃色柚子皮的襯托下十分醒目，尤其誘人的，還有那淡淡的清香味。柚子在我的目光中一點點喪失水分，越來越干巴。舅父分明從我的眼光中讀出了渴望，我們都忍著，直到柚子爛了，不得不丟棄。舅父就是用這樣的方式警示我，通過言傳身教讓我懂得做人的道理。
從小到大，我一直在舅父的呵護下成長。在他養(yǎng)育我的18年生涯中，我從未遠離過他。小學、中學我是他的學生，大學離家只有一小時的車程，以至于我每過半個月就要回家一次，要不然舅父的牽掛會很深很重。畢業(yè)后我回到母校工作，和舅父成了同事。在舅父的設計和安排下，我一直偎依在他的懷里享受深摯的父愛。也曾經(jīng)憧憬過找一個如父如兄的伴侶，當我少女的情懷在羞澀中含苞待放時，舅父將我托付給他的得意門生，也向他的學生托付了我一生的幸福。
結(jié)婚一年后，兒子呱呱墜地，舅父依然愛我，但對小外甥的愛更甚一籌。
那一天，4月雨季，天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午飯過后，舅父抱著七八個月大的小外甥在天井里用小手接雨，懵懂的小兒咯咯笑個不停。玩了一會，小兒倦了，睡了。舅父小睡了一會，讀了一會書，看了一會報，就急匆匆地騎上自行車趕往離學校五公里外的家。時近下午5時，我正上著課，噩耗傳來：舅父在回家的路上被車撞了。我跌跌撞撞地趕到醫(yī)院，只見舅父雙目緊閉，張大嘴巴粗重地喘氣。一時間我感到天塌地陷，癱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舅父臨走前的那一刻，拚盡力氣攥緊我的手，睜開眼睛無限留戀地看了我一眼，那是怎樣的眼神��！有留戀、有關切、有不舍、有牽掛，我永遠也忘不了。因為多根肋骨撞斷，肺部嚴重受傷，舅父沒能躲過這一劫，第二天凌晨溘然長逝了。我大聲地呼喊著他，跪在病床前趴在他的身上失聲痛哭，可怎么也喚不回他匆匆逝去的生命。
縣一中對舅父進行了最隆重的追悼，為聲討肇事者學校停課半天。出殯的那天，送行的多達四、五百人。對舅父的肯定和尊崇雖然讓我感到了些許安慰，但對前程的恐懼，讓我感到無所適從。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誰能成為我感情上堅實的依靠？誰能對我傾注全部的愛？在迷惑、困頓時誰能給我指導？在傷心、失意時誰能給我撫慰？很長一段時間我睜著空洞的眼睛神情恍惚，舅父的逝去帶走了我充實的內(nèi)心和豐盈的感情，我像迷途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舅舅，我想您！
如今舅父離去已經(jīng)二十七年了，在時間的推移中，在失去了舅父的庇護后，我慢慢長大成熟。在歲月的磨礪中，我學會了舅父的堅強、堅韌、堅持。與舅父生活18年的潛移默化，我一如他那樣的寬容豁達、平和忍讓，也一如他那樣自尊、自信、自強。同時，舅父的離去，還讓我明白美好的東西總是如曇花一現(xiàn)，任何時候都要懂得珍惜。每年清明，我總要到墳前去祭奠舅父。帶上一瓶酒、點上一支煙，用泡好的茶水清洗碑石，濃濃的“三味”裹挾而來。點完香、燒完紙，倚坐在刻有我名字的墓碑上，我仿佛又置身舅父溫暖的懷抱。一陣春風吹來，輕煙裊裊，彌漫四周的全是父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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