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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幽默

時間:2020-09-17 16:05:06 老舍 我要投稿

老舍的幽默

  8月24日是老舍先生的忌日。這一天對我來說,在他百年誕辰的1999年之前,還不太具有濃郁的歷史感,因為它離我還是那樣的遙遠(yuǎn)。而我正是在這一年,出版了第一本與他相關(guān)的書——《老舍之死采訪實(shí)錄》。兩年之后的2001年,在他去世35周年之際,我與妻子合作出版了另一本《太平湖的記憶——老舍之死》。8年時間轉(zhuǎn)瞬即逝,2009年是他誕辰110周年,我與妻合作的新版《老舍之死口述實(shí)錄》由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推出。今年是他去世45周年,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又剛剛出版了拙著《老舍與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命運(yùn)》。不經(jīng)意間的歲月留痕,竟使我寫作、出版研究他的著作,與他的生卒年天緣吻合著。如果生前常被冠以幽默大師稱謂的他,最后不是以投太平湖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會覺得冥冥之中的這種吻合有一種內(nèi)在的幽默,至少是十分有趣的。但無論如何,他的幽默是留給后人的一筆珍貴的精神文化遺產(chǎn)。遺憾的是,庸俗的搞笑在時下常常被當(dāng)成了幽默。

老舍的幽默觀——幽默的因

  對于老舍最后投湖自殺表示不理解的人,常有這樣的疑惑:如此幽默的一個大作家,怎么會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想不開而自尋短見呢?幽默的老舍若能在臨死前幽默一把,不也就可以過這道坎?因而我想在此提出兩個設(shè)問:幽默的老舍可不可以不死?老舍之死是對生命的幽默嗎?

  先對老舍的幽默觀做一番梳理是必要的。什么是幽默?“幽默是一個外國字的譯音,正像‘托’和‘德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國字的譯音那樣。為什么只譯音,不譯意呢?因為不好譯——我們不易找到一個非常合適的字,完全能夠表現(xiàn)愿意,假若我們一定要去找,大只有‘滑稽’還相當(dāng)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于‘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廣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只是開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圖。凡是只為逗人哈哈一笑,沒有更深的意義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則須有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

  老舍在《談幽默》中,把幽默定位在“首要的是一種心態(tài)。”“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diǎn),而技巧的寫出來。”“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細(xì)心‘看’事物,總可以發(fā)現(xiàn)些缺欠可笑之處;及至釘著坑兒去咂摸,便要悲觀了。”其實(shí),只要稍微細(xì)心,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使老舍登上文壇的幽默招牌之作《老張的哲學(xué)》和《趙子曰》,即不全是可笑的,里邊也有叫人落淚的悲。

  為了弄明白什么是幽默,老舍把與幽默意義相近的五個詞——奇趣、反語、諷刺、機(jī)智、滑稽逐一加以對照。他認(rèn)為“奇趣”這個詞,反而不容易使人弄懂幽默,只需明白一點(diǎn)就夠了。“假若干癟,晦澀,無趣是文藝的致命傷,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反語”“比幽默要輕妙冷靜一些,”卻與“幽默是沒有關(guān)系的。”在老舍眼里,“諷刺”是最與幽默沾邊兒的,因為要“諷刺必須幽默,但它比幽默厲害。”“諷刺家的心態(tài)好似是看透了這個世界,而去極巧妙的攻擊人類的短處。”“諷刺者的心是熱的,諷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諷刺多是破壞的。”“幽默者有個熱心腸兒,諷刺家則時常由婉刺而進(jìn)為笑罵與嘲弄。”“諷刺因道德目的而必須毒辣不留情,幽默則寬泛一些,也就寬厚一些,它可以諷刺,也可以不諷刺,一高興還可以什么也不為而只求和大家笑一場。”“機(jī)智”是諷刺的興奮劑,“機(jī)智的應(yīng)用,自然在諷刺中比在幽默中多,因為幽默者的心態(tài)較為溫厚,而諷刺與機(jī)智則要顯出個人思想的優(yōu)越。”至于“滑稽”,老舍認(rèn)為“這是幽默發(fā)了瘋;它抓住幽默的一點(diǎn)原理與技巧而充分的去發(fā)展,不管別的,只管逗笑,假若機(jī)智是感訴理智的,鬧戲則仗著身體的摔打亂鬧。喜劇批評生命,鬧戲是故意招笑。假若幽默也可以分等級的話,這是最下級的幽默。”所以,幽默只是有時候“有弦外之音”;幽默在態(tài)度上沒有諷刺厲害;因為懂得大家都有短處,幽默“似乎把人都看成兄弟”,而沒有“機(jī)智”超越的態(tài)度;聂[戲,在老舍是根本看不上眼的。因而,“所謂幽默的心態(tài)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tài)。”“世上最偉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許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寫家會同情于一個滿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為他明白——那攻打風(fēng)磨的愚人的真誠與偉大。”

  在《滑稽小說》一文里,老舍也強(qiáng)調(diào),幽默是一種心態(tài),它是最重要的。“如果一個人他的心態(tài)是幽默的,不論他是那派的,不論他寫什么東西,他總可以表現(xiàn)出那幽默的心境與覺得的。”“他看世人是愚笨可笑,可是也看出他們的鄭重與誠懇;有時正因為他們爽直誠實(shí)才可笑,就好像我們看小孩子的天真可笑,但這決不是輕視小孩子。一個幽默家的世界不是個壞鬼的世界,也不是個圣人的世界,而是個個人有個人的幽默的世界。”“幽默的根源須由笑之原理找出來。矛盾與對照為招笑之源。”“小說最適宜于表現(xiàn)幽默。”“諷刺與幽默在分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yīng)用上永遠(yuǎn)不能嚴(yán)格的分隔開。”

  老舍自認(rèn)“是個愛笑的人,”也“是個爽快的人,當(dāng)說起笑話來,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就有了趣味。教我哭喪著臉講嚴(yán)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但是,“您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悲觀有一樣好處,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一些。這個可也就是我的壞處,它不起勁,不積極。”而且,老舍認(rèn)定,“浪漫的人會悲觀,也會樂觀;幽默的人只會悲觀,因為他最后的領(lǐng)悟是人生的矛盾。”

  老舍的《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xué)〉》道出了他最初寫小說,一出手就避不開幽默的原由:“我自幼便是個窮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親的影響——她是個愣挨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女人。窮,使我好罵世;剛強(qiáng),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diǎn)同情心。有了這點(diǎn)分,就很容易明白為什么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據(jù)說,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diǎn)。‘窮人的狡猾也是正義’,還是我近來的發(fā)現(xiàn);在十年前我只知道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而“狄更斯是我在那時候最愛讀的;……這就難怪我一拿筆,便向幽默這邊滑下來了。”

  孫鈞政認(rèn)為,是老舍所處的那個可笑的時代,造就了他的幽默之筆:“清末民初,社會腐敗與‘貓城’無甚差異,可笑!清末民初,老張辦的‘京師得勝汛公私立官商小學(xué)堂’是模范學(xué)堂,辦教育之楷模,可笑!大學(xué)生不讀書以胡鬧為榮,可笑!響馬搖身一變走馬上任管地方治安,可笑!拿妻子當(dāng)禮物送與上司享用,作為晉級之梯,可笑!凡社會上的人們的自私偏狹,嫉賢妒能,倨傲不遜,恃強(qiáng)凌弱,驕奢淫逸,虛偽矯飾,貶人揚(yáng)己,愚昧頑劣,欺瞞狡詐等等都可笑,都該笑,有這可笑之事,有這可笑之人,便有了老舍的幽默之筆。”換言之,老舍是想以幽默之筆來寫時代的悲劇,即要寫出深刻的幽默。

  但“幽默”也讓老舍遇到了尷尬,沒想到“幽默”竟會帶來危險。老舍的《“幽默”的危險》一文既是一次辯白,也是在為自己的“幽默”正名。這自然起因于魯迅對林語堂所辦《論語》半月刊的批評,而老舍當(dāng)時常給《論語》寫稿。當(dāng)國家身處內(nèi)憂外患之際,林語堂力倡“幽默”、“閑適”,自有專事玩弄之嫌。魯迅眼里不揉沙子,批評林語堂將幽默導(dǎo)向“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但從魯迅1934年6月18日寫給臺靜農(nóng)的那封信看,魯迅對老舍的幽默是更看不上眼的。他說:“文壇,則刊物雜出,大都屬于‘小品’。此為林公語堂所提倡,蓋驟見宋人語錄,明人小品,所未前聞,遂以為寶,而其作品,則已遠(yuǎn)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將與老舍半農(nóng),歸于一丘。其實(shí),則真所謂‘是亦不可以已乎’者也。”

  就拿當(dāng)時來說,老舍與林語堂的幽默路數(shù)也畢竟是有區(qū)別的,“林語堂的文章是幽默而帶滑稽,老舍則幽默而帶嚴(yán)肅。”有趣的是,半個世紀(jì)之后,樊駿在論述老舍的幽默時,干脆認(rèn)為老舍的幽默式文化批判與魯迅的“絕望中的抗戰(zhàn)”實(shí)屬殊路同歸。他認(rèn)為這是老舍醉心幽默藝術(shù)的深刻用意,即“為的是能夠較為委婉較為溫和地寫出他所咂摸到的世事的滋味,表達(dá)自己的愛憎判斷——‘看透宇宙間的各種可笑’以后的悲觀與恐怖。”魯迅多次提到“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是恐怕傳染給別人。”把自己的奮進(jìn)抗?fàn)幏Q為“絕望中的抗戰(zhàn)”。因而,“在一定意義上說,老舍正是以幽默‘遮蔽’、沖淡他郁積于內(nèi)心深處的悲觀情緒。而且與魯迅一樣,不管世事如何令人悲哀,早年就立下的‘為破壞、鏟除舊的惡習(xí)、積弊’與‘制造新的社會與文化’而‘負(fù)起兩個十字架’的誓言,是老舍也堅持著自己的‘絕望中的抗戰(zhàn)’,幽默藝術(shù)又正好成為進(jìn)行思想啟蒙、文化批判的主要手段。”

  即便是在三十年代,李長之也認(rèn)為,“老舍是擅長諷刺的,就諷刺表現(xiàn)的一方面說,他是出之以幽默。”他在諷刺“中國人的精神上”,就“灰色的世界中灰色人物的嘴臉”這方面,是成功的。同時,他與魯迅“所注意的對象是非常相似的,所不同的,只在表現(xiàn)的作風(fēng)。老舍沒有魯迅那么轉(zhuǎn)折,含蓄,也沒有魯迅那么有力量。魯迅在尖刻濃烈之中,表現(xiàn)著他的強(qiáng)有力的生命。但魯迅是沒有耐心的,所謂‘心里清楚’,當(dāng)然是老舍。……同是諷刺,魯迅的是挖苦,而老舍的乃是幽默。魯迅能熱罵,老舍卻會俏皮。”

  正因為此,老舍才覺有以“幽默”的方式申辯“幽默”的必要。他自然不滿一般人把“油腔滑調(diào)”理解為“幽默”,難免招來“正人君子”的“誅伐”。尤其“革命期間”,若還表現(xiàn)出“幽默”的“可愛”,那“總是討人嫌的,以至被正人君子與戰(zhàn)士視如眼中釘,非砍了頭不解氣。”可一個人的幽默是骨子里帶出來的,“他悲觀,他頑皮,他誠實(shí),”“還容讓人。”“看清了革命是怎回事,但對于某戰(zhàn)士的鼻孔朝天,總免不了發(fā)笑。他也看資本家該打倒,可是資本家的胡子若是好看,到底還是好看。這么一來,他便動了布爾喬亞的婦人之仁,而筆下未免留些情分。于是,他自己也就該被打倒,多么危險呢。”顯然,老舍是在抱怨由“幽默”而受的委屈,自然也有質(zhì)疑:徹底革掉了“幽默”的革命就一定是徹底的?老舍的話外音也許是,那樣的革命比之“危險”的幽默更危險。

  老舍是執(zhí)意要“幽默”的,因為他懂得幽默者要“憎惡虛偽、狡詐等等惡德,同情弱者,被壓迫者,和受苦的人。”“他既不饒恕壞人壞事,同時他的心地是寬大爽朗,會體諒人的。”而且“幽默與偉大不是不能相容的。”“一個大小說家根本須是個幽默家。”這里所謂的幽默家,“是說他必洞悉世情,能捉住現(xiàn)實(shí),成為文章。”可以看出來,老舍是非要賭一口氣,不信自己就成不了“幽默”而又“捉住現(xiàn)實(shí)”的大小說家。

幽默與寫作——幽默的果

  老舍寫作上的幽默是與生俱來的,甚至有時到了成也幽默,敗也幽默的程度。“我的脾氣是與家境有聯(lián)系的,因為窮,我很孤高,特別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一個孤高的人或者愛獨(dú)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觀,自十七八到二十五歲我是個悲觀者,我不喜歡跟著大家走,大家所走的路似乎不永遠(yuǎn)高明,可是不許人說這個路不高明,我只好冷笑,趕到歲數(shù)大了些,我覺得冷笑也未必對,于是連自己也看不起了,這個可以說是我的幽默態(tài)度的形成——我要笑,可是并不把自己除外。”我感覺,老舍的“喜劇式”幽默運(yùn)用在散文里,是成功的,那是一種蘊(yùn)滿了靈性的智慧里的俏皮與詼諧,而一旦到了小說中,特別是早期的創(chuàng)作,就使作品的張力有所消解。“我極喜歡英國大小說家狄更斯的作品,愛不釋手。我初習(xí)寫作,也有些效仿他。……我只學(xué)來些耍字眼兒,故意逗笑等等‘竅門’,揚(yáng)揚(yáng)得意。”但他從來不看低幽默,因為像“英國的狄更斯……等偉大作家都一向被稱為幽默作家。”“他們的愛與憎都是用幽默的筆墨寫出來的。”

  難得的是,老舍能夠清醒地認(rèn)識到,“死啃幽默總會有失去幽默的時候,到了幽默論斤賣的地步,討厭是必不可免的。我的困難至此乃成為毛病。藝術(shù)作品最忌用不正當(dāng)?shù)氖侄稳〉眯Ч室庹行εc無病呻吟的罪過原來是一樣的。”當(dāng)老舍以成熟的悲劇家的姿態(tài)把幽默揮灑在小說里,藝術(shù)上的'拿捏也是那么準(zhǔn)確到位時,他創(chuàng)作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駱駝祥子》出現(xiàn)了。單就幽默來說,“一味幽默”的“毛病”沒有了,而是“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機(jī)會,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它(《駱駝祥子》)的幽默是出自事實(shí)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擠出來的。”另外,老舍在語言的運(yùn)用上,到《駱駝祥子》也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不無自得地說:“《祥子》可以朗誦。它的言語是活的。”

  我以為,與老舍小說不同,他散文里的幽默,多是輕松的、俏皮的,也是智慧的;蛟S他這時的幽默可稱得上是中國文人幽默中的一個典范,是屬于給中國人掙臉面的那種幽默。至少當(dāng)有人指責(zé)中國人不懂幽默時,我們還能說老舍是幽默的?扇绻袊说挠哪锞褪@仙崃,那實(shí)在可悲。這也是老舍不愿看到的,因為生活中從來不缺乏可供幽默的料。老舍幽默散文里的料不全來自生活嗎?他打趣、針砭、諷刺的那些個人和事,都是生活本真和病態(tài)社會諸相的反照。他把它們拆散、肢解了,和上幽默的調(diào)料,放到語言的油鍋里煎炒烹炸,盛出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技巧全在火候上。

  關(guān)于老舍運(yùn)用幽默語言,也就在掌握“烹調(diào)”火候上,有兩種相反的意見。一說火候剛好,調(diào)料、用油配制得當(dāng),菜肴耐讀耐看,美味可口,且極易吃上癮。心里只有佩服的份兒,學(xué)不來這門手藝,只有去做回頭客。吃得多了,胃口倒也上去了。你會慢慢發(fā)現(xiàn),身邊的一人一事一情一境,都是可以幽默的,或消閑,或諷刺,全在調(diào)配與火候。老舍是當(dāng)然的幽默烹飪大師;二說老舍的烹調(diào)火候過了,經(jīng)常故作俏皮,耍幽默,結(jié)果給人一種“油嘴”的感覺。并說幽默這東西得無意間小炒,可能會是好菜。如果刻意爆炒,就會叫人吃膩了。自然,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口味不可強(qiáng)求。這幽默的火候也只有大師能掌握好;鹦×,半生不熟,如哽在喉,難以下咽;鸫罅,又滿嘴油滑,利落了嘴皮子,卻虧待了舌頭上的味蕾,余韻皆無。

  我是極偏口老舍幽默散文的,是吃上癮的那種回頭客,隨便哪一篇,每每讀來,從沒覺得過時和陳舊,他幽默的許許多多的人和物事,有許多今天仍在生活里徜徉。《當(dāng)幽默變成油抹》、《考而不死是為神》、《避暑》、《習(xí)慣》、《有了小孩以后》、《多鼠齋雜談》等篇,怎能讀得煩呢?

  老舍的幽默是無處不在的,且幽默里的俏皮、機(jī)鋒無不閃爍出睿智的亮色。他幽默里的自嘲,也絕不僅僅就是拿自己說事兒,而是在所謂表面“油滑”的背后潛隱著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比如老舍在追憶1924年抵達(dá)倫敦接受英國海關(guān)檢查時,曾風(fēng)趣地寫道:“那時候,我的英文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像英語,不像德語,細(xì)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shù)地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里,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也把英國人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看似輕松的調(diào)侃,卻把他所接受的英語教育數(shù)落了一下,其實(shí)也就像今天我們很多學(xué)英語的人,在接受了多年的英語教育以后,仍然說著“啞巴英語”一樣。

  老舍的幽默不但沒過時,且具有永恒的魅力和價值。他絕不是那種耍嘴皮子,賣弄搞笑那種作家,他是真正有思想、有才華,而又精通寫作之道——這點(diǎn)頂頂重要——的語言大師。若不諳熟寫作之道,思想、才華會憋在肚了里爛掉,誰人能知曉。

結(jié)語

  老舍怕旁人對他的“幽默”產(chǎn)生歧義,才寫了《“幽默”的危險》。“幽默的人,據(jù)說,會鄭重的去思索,而不會鄭重的寫出來;他老要嘻嘻哈哈。假若這是真的,幽默寫家便只能寫實(shí),而不能浪漫。不能浪漫,在這高談意識正確,與希望革命一下子就能成功的時期,便頗糟心。那意識正確的戰(zhàn)士,因為希望革命一下子成功,會把英雄真寫成個英雄,從里到外都白熱化,一點(diǎn)也不含糊,像塊精金。一個幽默的人,反之,從整部人類史中,從全世界上,找不出這么塊精金來。”但他堅持把幽默看成“偉大文藝的特征。”便執(zhí)意要“幽默”下去了。

  不過,老舍對別人執(zhí)意要把“幽默”的標(biāo)簽戴他頭上,仿佛他除了幽默文章再不會寫別的,或再不該寫別的,而不真正了解他幽默的個中三昧,心里并不舒服。他在1935年寫的《又是一年芳草綠》即可換成一個題目叫“為幽默辯”。初看文題,誰都會以為這是寫對又一年春景的印象、感受之類。但它卻是老舍勾描的一幅“寫家”自畫像,同時也是一份自白書,少不了幾分“辯白”。盡管他明白“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他還是想努力將自己看得清楚一些,同時也使讀者把他看得清楚一些。

  表面看,文章一如老舍一貫輕松的幽默筆調(diào),但讀來感覺并不怎么輕松。因為老舍要說的意思常常是藏在幽默后頭的,而這后頭的幽默不但不輕松,有時往往還十分沉重;蛟S還有人在老舍的幽默里看出了他語言里不動聲色的“損”。用老舍的話說就是,“一件事總得由兩面瞧,是不是?”

  能想象嗎?他一上來先聲明,他的愛笑是因為“悲觀”。誰會信一個人幽默是因為“悲觀”呢?“悲觀”了還會“樂觀”地活著?其實(shí),這才是真正的老舍。幽默是他一種別樣的武器,他從來不想也不會板起面孔闡發(fā)自己的想法。如果說他的性格像母親一樣是“軟中硬”的,他的幽默也一樣,殼是軟的,核卻常常十分堅硬,甚至扎手。他從來沒有過“嬉皮笑臉,死不要鼻子”式的幽默,也從不把自己的寫作看多高,他認(rèn)為自己與“朋友德成糧店的寫賬先生”是同等的“寫家”。

  前邊已經(jīng)說過,“九·一八”以后,國難當(dāng)頭似乎就成了不該再幽默下去的理由。所以才有了魯迅對林語堂式“幽默小品”的“譏”。雖然老舍的幽默或許更多屬于魯迅肯定的“傾于對社會的諷刺”一類,還是有許多人不理解,覺得正像魯迅所說,“現(xiàn)在又實(shí)在是難以幽默的時候”。所以,老舍不去直接辯白對人們叫他“幽默的寫家”這個稱謂的“榮”與“辱”,他只管寫就是了。因為要說文學(xué)有用,“拉長了說,它比任何東西都有用,都高明?墒峭矍罢f,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鍋飯有用。”

  老舍一方面是表達(dá)自己能幽默的理由,像“對事清淡,我心中不大藏著計劃,做事也無須耍手段,所以我能笑,愛笑;天真的笑多少顯著年青一些。”“我愛小孩,花草,小貓,小狗,小魚;這些都不‘虎勢’。”另一方面,也軟中帶硬地談了對文壇的看法,像“一個人的天才與經(jīng)驗是有限的,誰也不敢保了老寫的好,連荷馬也有打盹的時候。”正是從這一點(diǎn),他尤其反感“權(quán)威”、“大家”、“大師”一類“老氣橫秋的字眼們”。他“愿意老年輕輕的,死的時候像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

  事實(shí)上,老舍的“幽默”也是充滿矛盾的,一方面,“他愛生命,不肯以身殉道。” 但另一方面,他深知悲觀的好處在于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輕一些。“我的悲觀還沒到想自殺的程度,不能不找點(diǎn)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就只好死嘍,我有什么法兒呢?”老舍最后的自殺正是如此,一方面,他悲觀,但他愛生命。另一方面,當(dāng)生命讓他再也愛不起來,對生命已再沒有什么可留戀,即到有朝一日非死不可的境地,那就只好死了。這不是說老舍把死看得很輕,而恰恰是他把生命看得很重,重到“不肯以身殉道”。

  但正像老舍在《我這一輩子》里所描述的,“年頭兒的改變不是個人所能抵抗的,膊扭不過大腿去,跟年頭兒叫死勁簡直是自己找別扭。”換言之,也就是“生命簡直就是自己和自己開玩笑。”老舍時常透過小說流露出對生活的悲劇認(rèn)識,像短篇小說《五虎斷魂槍》的引子:“生命是鬧著玩,事事顯出如此”,意即任何一個生命個體都無法改變時代的更迭變遷所帶來的命運(yùn)安排。一下子便顯出一個悲劇的模子——“今天”的“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早把沙子龍在江湖曾經(jīng)的一切都變成了昨日夢,“他的世界已被狂風(fēng)吹了走。”因為“這是走已沒有飯吃,而國術(shù)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其實(shí),這也就是老舍說祥子的“生不逢時”。而這又何嘗不是老舍筆下一切想和命運(yùn)抗?fàn)幍男∪宋飩兯?jīng)歷和遭受的“愚蠢與殘忍”?

  這倒提醒我可以把老舍《“幽默”的危險》和《詩人》聯(lián)系起來看,老舍之所以感覺到“嘻嘻哈哈”的“幽默”的危險,正在于“生不逢時”,同“詩人”只被人誤以為是“囚首垢面”的“怪人”、“狂士”、“敗家子”,如出一轍。反過來,也正如只有“詩人”才敢在戰(zhàn)亂禍患之際“身諫”、“投水”、“殉難”一樣,非“正人君子”的幽默者面對“意識正確的戰(zhàn)士”的“革命”時,真的能連死都看輕。“我們就盼望那大悲劇的出演,把笑改成淚。歷史是血淚的凝結(jié),珍藏著嚴(yán)肅悲壯的浩氣。笑是逃避與屈服,笑是本無可說,永無歷史。悲劇的結(jié)局是死,死來自斗爭;經(jīng)過斗爭,誰須死確不一定。”

  (來源:《光明日報》(2011年08月22日0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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