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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北京的風(fēng)》原文賞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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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春天來的較早。在我滿月的前幾天,北京已經(jīng)刮過兩三次大風(fēng)。是的,北京的春風(fēng)似乎不是把春天送來,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在那年月,人們只知道砍樹,不曉得栽樹,慢慢的山成了禿山,地成了光地。從前,就連我們的小小的墳地上也有三五株柏樹,可是到我父親這一輩,這已經(jīng)變?yōu)閭髡f了。北邊的禿山擋不住來自塞外的狂風(fēng),北京的城墻,雖然那么堅(jiān)厚,也擋不住它。寒風(fēng),卷著黃沙,鬼哭神號地吹來,天昏地昏,日月無光。青天變成黃天,降落著黃沙。地上,含有馬尿驢糞的黑土與雞毛蒜皮一齊得意地飛向天空。半空中,黑黃上下,漸漸混合,結(jié)成一片深灰的沙霧,遮住陽光。太陽所在的地方,黃中透出紅來,象凝固了的血塊。
風(fēng)來了,鋪戶外的沖天牌樓唧唧吱吱地亂響,布幌子吹碎,帶來不知多少里外的馬嘶牛鳴。大樹把梢頭低得不能再低,干枝子與干槐豆紛紛降落,樹杈上的鴉巢七零八散。甬路與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飛起來,對面不見人。不能不出門的人們,象魚在驚濤駭浪中掙扎,順著風(fēng)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飛奔;逆著風(fēng)走的兩腿向前,而身子后退。他們的身上、臉上落滿了黑土,象剛由地下鉆出來;發(fā)紅的眼睛不斷流出淚來,給鼻子兩旁沖出兩條小泥溝。
那在屋中的苦人們,覺得山墻在搖動(dòng),屋瓦被揭開,不知哪一會(huì)兒就連房帶人一齊被刮到什么地方去。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進(jìn)來,把一點(diǎn)點(diǎn)暖氣都排擠出去,水缸里白天就凍了冰。桌上、炕上,落滿了腥臭的灰土,連正在熬開了的豆汁,也中間翻著白浪,而鍋邊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會(huì)兒,風(fēng)從高空呼嘯而去;一會(huì)兒,又擦著地皮襲來,擊撞著院墻,呼隆呼隆地亂響,把院中的破紙與干草葉兒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一陣風(fēng)過去,大家一齊吐一口氣,心由高處落回原位。可是,風(fēng)又來了,使人感到眩暈。天、地,連皇城的紅墻與金鑾寶殿似乎都在顫抖。太陽失去光彩,北京變成任憑飛沙走右橫行無忌的場所?耧L(fēng)和日落,大家都盼著那不象樣子的太陽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靜寂下來。大樹的枝條又都直起來,雖然還時(shí)時(shí)輕擺,可顯著輕松高興。院里比剛剛掃過還更干凈,破紙什么的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兩片藏在墻角里。窗楞上堆著些小小的墳頭兒,土極干極細(xì)。窗臺上這里厚些,那里薄些,堆著一片片的淺黃色細(xì)土,象沙灘在水退之后,留下水溜的痕跡。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沒有一點(diǎn)兒風(fēng)。可是,誰知道準(zhǔn)怎么樣呢!那時(shí)候,沒有天氣預(yù)報(bào)啊。
要不怎么說,我的福氣不小呢!我滿月的那一天,不但沒有風(fēng),而且青天上來了北歸較早的大雁。雖然是不多的幾只,可是清亮的鳴聲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抬著頭指指點(diǎn)點(diǎn),并且念道著:“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都很興奮。大家也附帶著發(fā)現(xiàn),臺階的磚縫里露出一小叢嫩綠的香蒿葉兒來。二姐馬上要脫去大棉襖,被母親喝止住:“不許脫!春捂秋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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