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二三事

　　已不記得是怎么進了岑參這個“坑”的了;幼時即能誦他那膾炙人口的“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初中語文選了他的另一名作《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當(dāng)時也不曾為之吸引，大抵是還處于喜歡秾艷秋花的朦朧詩和清麗纖巧的長短句的年紀(jì)吧。不能欣賞他壯闊浪漫的氣質(zhì)，獨到精妙的狀景，只是匆匆翻過書頁。

　　好在年紀(jì)漸長，終于開始體味到岑參的奇竣大氣，塞外磅礴景象在他筆下熠熠生輝。同時期不乏善寫邊塞詩者，如王昌齡《從軍行》組詩篇篇經(jīng)典;高適《燕歌行》雄渾璀璨，他本人更是與岑參并稱“高岑”;王之渙、王翰等也有佳作傳世。在那個佳作輩出的環(huán)境下，岑參能夠在邊塞詩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可見其必有過人之處。

　　事實上，關(guān)于岑參的介紹并不多，如他這般大名鼎鼎卻連個表字都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情形實屬罕見。岑參出自書香門第官宦世家;曾祖岑文本、伯祖岑長倩、伯父岑羲都以文墨致位宰相;父岑植,仕至?xí)x州刺史。然十歲左右,父親去世，家道中落。岑參勤學(xué)不輟，天寶三載,登進士第，八載應(yīng)高仙芝征辟為幕府掌書記。壯志未酬歸長安，后應(yīng)常清征充節(jié)度判官，邊塞詩多成名于此時。后安史之亂起，東歸勤王，杜甫等其薦為右補闕。由于“頻上封章，指述權(quán)佞”,改任起居舍人。不滿一月,貶謫虢州長史。后又任太子中允,虞部、庫部郎中,出為嘉州刺史,故人稱“岑嘉州”。罷官后，東歸不成，作《招北客文》自悼，終客死成都舍。

　　雖然岑參以邊塞詩成名，但其亦善作山水詩;事實上，岑參今存詩403首(據(jù)陳鐵民、侯忠義校注本)其中邊塞詩不足80首;而山水詩卻有80多首(不包括邊塞詩中20首左右以寫景為主的作品)。從數(shù)量上看山水詩比例還更高;從質(zhì)量而言，岑參的山水詩以清奇見長，意境清新明凈，空靈飄逸，不輸諸多山水大家。如這首《丘中春臥寄王子》：

　　田中開白室,林下閉玄關(guān)。

　　卷跡人方處,無心云自閑。

　　竹深喧暮鳥,花缺露春山。

　　勝事那能說,王孫去未還。

　　掩去姓名完全可以放在任何一位山水詩人的名下，岑參以其熱情爽朗、樂觀天真的心駕馭著詩歌這種文體。無論是瑰麗雄奇的邊塞詩還是自然淡雅的山水詩都投射這位詩人對世間萬物的好奇心和一派赤子之情。岑參的“好奇”是出了名的，杜甫在《美陂行》中寫到“岑參兄弟皆好奇”。誠然，能夠擁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的岑參對于大千世界是好奇的，這個好奇有別于孩童無知式的好奇，而是一種對于萬物運行的細微處，崢嶸造化的奇竣處，心靈生出超越感官的觸角去貼合本真大道的感悟。

　　《唐之韻 邊塞詩人》中說“盛唐的邊塞詩意境高遠，格調(diào)悲壯，像雄渾的軍號，一聲聲吹的歷史都熱血沸騰。而盛唐的邊塞詩人視野開闊，胸懷激蕩，充滿了磅礴的浪漫氣質(zhì)和一往無前的英雄主義精神。他們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充分體現(xiàn)了盛唐精神，是古代詩壇上絕無僅有的奇葩，是后世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

　　你看王昌齡李頎他們在詩中都對于戰(zhàn)爭有著一定的反思和懷疑;王江寧說“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李頎說“行人習(xí)斗風(fēng)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甚至還同情起胡人“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而岑參的這種感情就淡得多，反戰(zhàn)情緒在他的詩中鮮見。他較之旁人，更有一種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用綺麗的筆調(diào)來凸顯磧西的冰天雪地，火山熱海，歌頌保衛(wèi)邊疆的戰(zhàn)爭，歌頌將士們不屈不撓，立功報國的豪情壯志。

　　我猜想，這不僅是源于個人性情，還應(yīng)當(dāng)和他的出塞經(jīng)歷有關(guān)。

　　岑參兩次出塞都是在安西，也都恰逢安西最輝煌的時期。先是山地之王高仙芝幾乎不敗(除了怛羅斯)的完美戰(zhàn)績，后有封常清承高之志穩(wěn)中取勝的政策;安西除開怛羅斯一役幾乎沒有什么大敗仗，岑參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著大唐雄師橫掃四方載譽歸來的場景，他贊嘆歌頌健兒們愛國精神，激賞“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滿懷豪情，所以他的詩更接近純粹的“壯詞”，綻放著不同他人的感人異彩。

　　有趣的是岑參在高仙芝手下時幾乎沒有為這位上司揮動過妙筆，盡管客觀上來說高仙芝驕人的成績是封常清難以比擬的，但岑參對封常清不吝贊美，而對高仙芝就惜字如金。我印象中只有一首詩在題面上講到了高仙芝——《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

　　這是首送別詩，背景是怛羅斯之戰(zhàn)前夕，岑參送劉單赴前線。旨在送別，文中淡淡提及“都護新出師，五月發(fā)軍裝。甲兵二百萬，錯落黃金光。揚旗拂昆侖，伐鼓震蒲昌。太白引官軍，天威臨大荒。西望云似蛇，戎夷知喪亡。渾驅(qū)大宛馬，系取樓蘭王。”就筆鋒一轉(zhuǎn)追憶自己在交河時舊情舊景了。

　　不知道為何，讀這首詩看這個題目我總有一種岑參就像不得不搪塞應(yīng)付老師的而強行編造日記的小學(xué)生(不知道諸位有沒有這種小時候被老師強行要求寫日記和摘抄的陰影)，不情不愿地加上一句“便呈高開府”。詩中也寫的隱晦別扭，我說隱晦別扭詩是較之他寫給常清的詩“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漢將承恩西破戎，捷書先奏未央宮。天子預(yù)開麟閣待，只今誰數(shù)貳師功。”(《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而言的。

　　感覺這個對比太鮮明刺眼，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我要是高仙芝我也不開心。

　　在常清幕中岑判官可活躍了，堪稱領(lǐng)導(dǎo)的私生活記錄儀，詩歌式戰(zhàn)報，放今天他就是常清的朋友圈、推特、微博。詩歌式戰(zhàn)報我就不說了，大家隨意翻翻就可見岑判官的動人敘事詞句;就來粗略講講這位“封常清的朋友圈”是如何播報領(lǐng)導(dǎo)私生活的吧。

　　為了是問題簡單形象，我們就不說內(nèi)容了，從題目就可以窺見一斑：《奉陪封大夫九日登高》《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奉陪封大夫宴，得征字，時封公兼鴻臚卿》《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納涼》......

　　領(lǐng)導(dǎo)的活動中處處可見岑判官的身影，領(lǐng)導(dǎo)設(shè)宴有他，登高有他，連納涼都有他，可謂是上眷盛濃啊......

　　仔細給岑判官的邊塞詩分分類，會發(fā)現(xiàn)送別詩居最多，繪塞外異域風(fēng)情以及陪各種領(lǐng)導(dǎo)出席各種活動的次之，然后單純寫軍容軍貌的和思鄉(xiāng)數(shù)量相仿。

　　岑參的長詩氣勢恢宏，絕句短小精悍。稍加分析就可見岑參性格應(yīng)當(dāng)是外向，常常送送同僚王少府李判官裴侍御什么的，上司或朋友中這個使君那個大夫也樂意帶他赴宴玩樂，又從側(cè)面印證了他天真浪漫的個性。

　　正是由于岑參個人寫了傳統(tǒng)文獻中未記載的邊塞異景，詩中也處處流露的好奇驚喜之情，極大地拓寬了詩歌題材的視界，生動地再現(xiàn)了那廣袤自然的造化之美，使后人悠然神往。

　　有人曾以《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來比較杜環(huán)《經(jīng)行記》中載熱海的文字。

　　“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旁青草長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陰火潛燒天地爐，何事偏烘西一隅?勢吞月窟侵太白，氣連赤坂通單于。”——岑參

　　“其川東頭有熱海，茲地寒而不凍，故曰熱海。”——杜環(huán)

　　一詩一文相互印證，但不得不說，岑參的詩句更為動人雄奇，熱海在美學(xué)上的價值確實通過岑參的筆下流出而更具魅力。

　　這里就以岑參的《磧中作》作為正文結(jié)尾吧：

　　走馬西來欲到天

　　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不知何處宿

　　平沙萬里絕人煙

　　題外話一：

　　《安慶客舍》 黃仲則

　　遙程無計可停軒

　　暮景蒼蒼野色繁

　　破廟半將茅補屋

　　秋墳多插紙為幡

　　似曾見影人投磧

　　略不聞聲鳥下原

　　今夕定知何處宿

　　暝天漠漠對忘言

　　當(dāng)時我初讀末句就感覺似曾相識，后來頓悟化自岑參的“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反語譏刺。好笑的時，此詩背景正是仲則隨素來對他愛護有加的領(lǐng)導(dǎo)朱筠出差時所作。你說這孩子，外出公務(wù)像是游山玩水不甚經(jīng)心，還抱怨多多，我若是朱筠，估計直接就炒他魷魚了。

　　題外話二：

　　每一個提到《逢入京使》的人都必然論及《稚存歸索家書》，兩詩描繪相似的場景，家書難作，僅憑歸人一語報平安即可。穿越千年的詞句在這一刻重逢，詩歌的魅力從未隨時光滌蕩而淡薄，能夠在這類題材上比肩岑參，仲則也足以自傲了。

　　題外話三：

　　杜環(huán)《經(jīng)行記》在熱海一節(jié)的后文時這樣的“又有碎葉城，天寶七年，北庭節(jié)度使王正見薄伐，城壁摧毀，邑居零落。昔交河公主所居止之處，建大云寺，猶存。”

　　題外話四：

　　《美陂行》中開篇就是“岑參兄弟皆好奇”;岑參有兄岑況，頗有文名，王江寧亦有一首《留別岑參兄弟》。

　　岑參的“奇”注定成為他最大的亮點，殷璠論岑參詩說：“參詩語奇體俊，意亦奇造。“(《河岳英靈集》)

　　連宋朝人都寫“好奇兄弟有岑參”(孔平仲《子瞻子由各有寄題小庵詩卻用元韻和呈》)

　　“好奇過岑參。”(洪 皓《戲用邁韻呈吳傅朋兼簡梁宏父向巨原》) “好奇誰復(fù)似岑參。”(廖行之《書懷》)

　　題外話五：

　　后世有人猜測高仙芝對岑參頗多打壓排擠，使其郁郁不得志。我倒是覺得此種推論有失偏頗，兩人或許關(guān)系并不是十分融洽，但是也不至于打壓，更談不上排擠了。當(dāng)年安西招募京官，岑參是自愿前往。人是高仙芝選的，路是岑參挑的，怎么看都是你情我愿的組合，如果非要按照某些人所言，那高仙芝可真是有趣，千里迢迢挑選一位京官來作梗;所以相信兩人的初衷都是美好的，不知為何最后事與愿違。無論二人是什么原因沒能做到如常清和岑參一般親近，我都相信以這兩位的人品心性不至于出現(xiàn)什么挾私報復(fù)的行為，或許認(rèn)知不同，性格不容，但是以私廢公，竊以為不是高仙芝所為。

　　題外話六：

　　其實岑參和劉單關(guān)系不錯，給劉單寫過兩首送別詩，看樣子其實就可能只和高仙芝關(guān)系不太好，偏偏人家又是他上司，雖然不至于穿小鞋，但升官就別想了，可能根本就不給表現(xiàn)機會。好玩的是明顯岑參和封常清走的近，難道是高同學(xué)吃醋了......(哈哈，有待更多的史料面世來向我們親自講述這段過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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