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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移居·其二》鑒賞
《移居·其二》
魏晉 陶淵明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陶淵明詩鑒賞】前人評陶,統(tǒng)歸于平淡,又謂“凡作清淡古詩,須有沉至之語,樸實之理,以為文骨,乃可不朽”(施補華《峴傭說詩》)。陶淵明生于玄言詩盛行百年之久的東晉時代,“理過其辭,淡乎寡味”乃詩壇風尚,故以理為骨,臻于平淡皆不為難,其可貴處倒在淡而不枯,質(zhì)而實綺,能在真率曠達的情意中化入淵深樸茂的哲理,從田園耕鑿的憂勤里討出人生天然的樂趣。讀陶詩《移居二首》其二,即可知此意。
全詩以自在之筆寫自得之樂,將日常生活中鄰里過從的瑣碎情事串成一片行云流水。首二句“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暗承第一首結(jié)尾“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而來,篇斷意連,接得巧妙自然。此處以“春秋”二字發(fā)端,概括全篇,說明詩中所敘并非“發(fā)真趣于偶爾”(謝榛《四溟詩話》),而是一年四季生活中常有的樂趣。每遇風和日麗的春天或天高云淡的秋日,登高賦詩,一快胸襟,歷來為文人引為風雅勝事。對陶淵明來說,在柴;馂(zāi)之后,新遷南村,有此登臨勝地,更覺欣慰自得。登高不僅是在春秋佳日,還必須是在農(nóng)務(wù)暇日,春種秋獲,正是大忙季節(jié),忙里偷閑,登高賦詩,個中趣味決非整天悠哉游哉的士大夫所能領(lǐng)略,何況還有同村的“素心人”可與共賞新詩。所以士大夫常有的雅興,在此詩中便有不同尋常的意義。這兩句用意頗深卻如不經(jīng)意道出,雖無一字刻劃景物,而風光之清靡高爽,足堪玩賞,詩人之神情超曠,也如在眼前。
移居南村除有登高賦詩之樂以外,更有與鄰人過從招飲之樂:“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這兩句與前事并不連屬,但若作斟酒品詩理解,四句之間又似可承接。過門輒呼,無須士大夫之間拜會邀請的虛禮,態(tài)度村野,更覺來往的隨便。大呼小叫,毫不顧忌言談舉止的風度,語氣粗樸,反見情意的真率。“相呼”之意可能是指鄰人有酒,特意過門招飲詩人;也可能是詩人有酒招飲鄰人,或鄰人時來串門,恰遇詩人有酒便一起斟酌,共賞新詩。杜甫說:“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客至》)“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遭田父泥飲》)諸般境界,在陶詩這兩句中皆可體味,所以愈覺含蓄不盡。
當然,人們也不是終日飲酒游樂,平時各自忙于農(nóng)務(wù),有閑時聚在一起才覺得興味無窮:“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輒披衣,言笑無厭時。”有酒便互相招飲,有事則各自歸去,在這個小小的南村,人與人的關(guān)系非常實在,非常真誠。“各自歸”本來指農(nóng)忙時各自在家耕作,但又與上句飲酒之事字面相連,句意相屬,給人以酒后散去、自忙農(nóng)務(wù)的印象。這就像前四句一樣,利用句子之間若有若無的連貫,從時間的先后承續(xù)以及詩意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兩方面,輕巧自如地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瑣事融成了整體。這句既頂住上句招飲之事,又引出下句相思之情。忙時歸去,閑時相思,相思復(fù)又聚首,似與過門相呼意義重復(fù),造成一個回環(huán),“相思則披衣”又有意用民歌常見的頂針格,強調(diào)了這一重復(fù),使筆意由于音節(jié)的復(fù)沓而更加流暢自如。這種往復(fù)不已的章法在漢詩中較常見,如《蘇武詩》、《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等,多因重疊回環(huán)、曲盡其情而具有一唱三嘆的韻味。陶淵明不用章法的復(fù)疊,而僅憑意思的回環(huán)形成往復(fù)不已的情韻,正是其取法漢人而又富有獨創(chuàng)之處。何況此處還不是簡單的重復(fù),而是詩意的深化。過門招飲,僅見其情意的真率,閑時相思,才見其友情的深摯。披衣而起,可見即使已經(jīng)睡下,也無礙于隨時相招,相見之后,談笑起來沒完沒了,又使詩意更進一層。如果說過門輒呼是從地鄰關(guān)系表明詩人與村人的來往無須受虛禮的限制,那么披衣而起、言笑無厭則表明他們的相聚在時間上也不受俗態(tài)的拘束。所以,將詩人與鄰人之間純樸的情誼寫到極至,也就將摒絕虛偽和矯飾的自然之樂傾瀉無余。此際詩情已達高潮,再引出“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的感嘆,便極其自然了。這兩句扣住移居的題目,寫出在此久居的愿望,也是對上文所述過從之樂的總結(jié)。不言“此樂”,而說“此理”,是因為樂中有理,由任情適意的樂趣中悟出了任自然的生活哲理比一切都高。從表面上看,這種快然自足的樂趣所體現(xiàn)的自然之理與東晉一般貴族士大夫的玄學自然觀沒有什么兩樣。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似乎也可以用來解釋陶淵明《移居二首》其二中的真趣所在。但同是“人之相與”、“欣于所遇”之樂,其實質(zhì)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式大不相同。東晉士族自恃閥閱高貴,社會地位優(yōu)越,每日服食養(yǎng)生,清談玄理,宴集聚會所相與之人,都是貴族世家,一時名流;游山玩水所暫得之樂,亦不過是無所事事,自命風雅;他們所寄托的玄理,雖似高深莫測,其實只是空虛放浪的寄生哲學而已。陶淵明的自然觀雖然仍以玄學為外殼,但他的自然之趣是脫離虛偽污濁的塵網(wǎng),將田園當作返樸歸真的樂土;他所相與之人是淳樸勤勞的農(nóng)夫和志趣相投的鄰里;他所寄托的玄理,樸實明快,是他在親自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之后悟出的人生真諦。所以,此詩末二句“忽跟農(nóng)務(wù),以衣食當勤力耕收住,蓋第耽相樂,本易務(wù)荒,樂何能久,以此自警,意始周匝無弊,而用筆則矯變異常”(張玉谷《古詩賞析》)。結(jié)尾點明自然之樂的根源在于勤力躬耕,這是陶淵明自然觀的核心。“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人認為人生只有以生產(chǎn)勞動、自營衣食為根本,才能欣賞恬靜的自然風光,享受純真的人間情誼,并從中領(lǐng)悟最高的玄理——自然之道。這種主張力耕的“自然有為論”與東晉士族好逸惡勞的“自然無為論”是針鋒相對的,它是陶淵明用小生產(chǎn)者樸素唯物的世界觀批判改造士族玄學的產(chǎn)物。此詩以樂發(fā)端,以勤收尾,中間又穿插以農(nóng)務(wù),雖是以寫樂為主,而終以勘為根本,章法與詩意相得益彰,但見筆力矯變而不見運斧之跡。全篇羅列日常交往的散漫情事,以任情適意的自然之樂貫串一氣,言情切事,若離若合,起落無跡,斷續(xù)無端,文氣暢達自如而用意宛轉(zhuǎn)深厚,所以看似平淡散緩而實極天然渾成。
由此可見,作詩以理為骨固佳,其尤貴者當善于在情中化理。晉宋之交,玄風大熾,一般詩人都能談理。山水詩中的談玄說理成份多為后人所訾議,而產(chǎn)生于同時的陶淵明田園詩中亦有不少談理之作,卻博得了盛譽。原因就在剛剛脫離玄言詩的山水詩多以自然證理,理贅于辭;而陶詩則能以情化理,理入于情,不言理亦自有理趣在筆墨之外,明言理而又有真情融于意象之中。這種從容自然的境界,為后人樹立了很高的藝術(shù)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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